幽州、渤海联军与契丹军会战于鸭渌府,历时半旬之后,出乎很多人意料,首先支撑不住的,不是位于鸭绿江畔、将泊汋城与西京切断的恒州,而是处于西京西面、拥有渤海军现今第一将大明邢主持防务的正州。
正州告急,危在旦夕,坐镇西京的李从璟不得不发兵救援。否则,一旦正州告破,契丹军面前将再无险隘、重镇可守,耶律阿保机便能长驱直入,直达西京城下。
军议议定,由孟平率领百战军中军,汇合丁茂、史丛达所部,共计八千余人,由李绍城统领,驰援大明邢,挽救正州危局。李绍城与孟平一同出征,所领又皆百战军精卒,虽只八千之众,却是一股殊为可怖的力量,用得恰当足以左右战场形势。
“耶律阿保机的主力都集中在正州一带,将近十万之众,除却大部兵力围攻正州城外,其所分出的偏师,连克正州辖境内过半县邑,至昨日,正州城以北、以西之地,皆已沦落敌手。如今正州城也危在旦夕,可见契丹军声势正盛,你们这回驰援正州,要打破僵局,免不了大战、恶战,甚至是惨战,便是连吃败仗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李从璟的帅帐中,摘下头盔的孟平正对着一桌丰盛饭菜狼吞虎咽,小案旁火盆里炭火烧得很旺,发出些轻微的声响,不比前帐的人来人往,后帐里就李从璟和孟平两人,但因了眼前这幅景象,并不显得冷清。李从璟望着寒冬里一顿饭也能吃出汗水的孟平,眼神复杂,平缓的说出这些话。
孟平随口嗯嗯以作回应,夹菜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丢进婴儿脑袋大小的木碗,和着白饭一起倒进嘴里,快速咀嚼,又迅速咽下。小案上饭碗已经空了两个,四五碟大份菜也有一半进了孟平胃里,但他却没有半点儿停下来的意思,好似肠胃就是一个无底洞。
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个打小便伴随自己左右的年轻人,目光里流淌着他这个年龄不该出现的沧桑柔和,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绝无半分柔情,反而带着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寒意,“卫国之战当战于国门之外,守城之战当战于城池之外。眼下要扼守西京防线,就得将契丹军拒之于防线之外,一旦让他们撕破了以正州、恒州为中心,构建起来的防线,兵锋胁西京,这一战也就输了大半。所以无论如何,正州不能丢。正州丢了,西京丢了,我们也就回不了大唐。”
坐在孟平身前的李从璟眼神又犀利了几分,他抬了抬头,似乎是不想说出接下来的话,但他还是说了,“救援正州,我只能给你们八千人,给多了我就应付不了接下来的局面。但这八千人,你和李绍城就算给我拼掉一半,也要将契丹军,挡在正州!”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孟平,在听到“拼掉一半”这四个字的时候,才忽然抬起头,嘴里和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怔怔看向李从璟。但仅仅是一刹那,这位比李从璟还要年少的百战军将领,就低下头,恢复了常态,继续快速消灭眼前的食物。他的动作很快,如同有人在跟他争抢什么一样。
百战军自淇门建军以来,不是没有遇到过局面极端不利的战斗,但伤亡从未触及过那道生死线,别说“拼掉一半”,便是意思相近的话,也从未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过。
百战军里每一个将士,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卒,都是李从璟极为珍视的存在,说是他的心头肉也不过为。孟平亲耳听到李从璟说过这样一句话,“百战军的将士,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军人,折损一个,都是莫大损失。”
埋头扫荡饭菜的孟平,手上的动作似乎更快了些,幅度也更大了些,就像有一股决然的意味充斥其中。额边几缕长发垂在眼前,挡住了他的双眸,一丝发脚随饭菜喂进嘴里,他却没有在意,亦或是根本没有察觉,牙齿间的咀嚼机械而快速的持续着。
李从璟清楚看见了这一幕,他想提醒孟平,却陷入犹豫,最终只是闭上眼,轻轻深呼吸。然后他以近乎无情的口吻,接着说道:“渤海战事已经持续快三个月,但我等不了下一个三个月。下一个三个月之前,不仅是渤海战事,我军与契丹的战事,都必须要有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只能是胜,不能出现第二个局面。”他盯着孟平,“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与牺牲,都在所不惜!”
孟平嗯了一声。
李从璟不再说话。作为此战的最高统帅,作为下达军令,让孟平出征死战的百战军主帅,作为那个大唐卢龙节度使,他要表达的意思已经表达完。虽然这并不代表他的话就真的已经说完,然而有些话,在某些时候说出来,会让他更加厌恶自己。
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孟平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朝李从璟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灿烂笑容,轻松的说道:“我吃完了。”
李从璟站起身,“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