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的关键在于,李从璟的动作实在是太快。
无论是攻占犀蒲、双流,还是得到彭州、眉州刺史的效忠,都太快。
到现在,孟知祥也早就认清:如果说蜀中之役是一盘棋,那么李从璟落子已经落了好几年,如果说成都之战是一场狩猎,那么李从璟早就布下了重重陷阱。
连日来成都城内人心惶惶,街头巷尾都在流传孟知祥是什么“十世恶人”,还说他麾下那些将领都是什么修罗投生,原本都是在十八层地狱的,更说如今来伐的王师是怒目金刚,再离谱些的,更是将李嗣源、李从璟父子大为赞颂,称为佛祖转世。
这些都是没头没影的事,找不出半分事实根据,但经不住三人成虎,尤其是在如今风雨飘摇的时候,恰巧是这些看似这些没头没影的事格外有煽动力。
比这些更加恶毒的,是城中流传的孟知祥十大罪状,有的没的历数他入蜀以来的恶事,其中打头的无疑是不忠不义。值得一提的是,他擅杀李严的事被大肆渲染,以此证明他早有反心。
与之相比,什么脑后生反骨的恶毒程度都要轻了不少。
对这些舆论,孟知祥的应对之策是严禁以讹传讹,一旦发现杀无赦,但他也知道百姓的嘴是堵不住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所以他授意苏愿宣告全城,那些言论都是朝廷细作有意传出,是为了蛊惑人心,号召百姓万勿上当。
为了证明他对抗朝廷的正义性,他不惜安排了几出鱼肚出帛书,寺院现佛谕的戏码。
当然,这些帛书、佛谕上写得肯定是类似于“朝廷失道,诸侯伐之”的言论。
民心可以争夺,流言可以辟除,但战局的失利却无法挽回,孟知祥敏锐的觉察出了成都军民的心思变化。
在多重压力下,虽然迫于孟知祥一贯的恩威,城中军民没有说他的不是,但对战局为何会不利到这种局面,成都为何会遭受如此大灾的控诉,却逐渐高涨了起来。
无论是亲人战死的平民百姓,还是财产遭受损失的官吏大户,亦或是生活因为战争而变得凄惨的大众,心中都一股愤恨,现在他们需要发泄这股愤恨。
孟知祥知道,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抵消这股愤恨,否则一旦这种民情发展下去,最终很可能转变为对他的指责、怀疑,甚至是反叛。
战事第八日,在看到那封由王师射进城中,有眉州刺史官印的书信后,孟知祥来到了大牢。
大牢里,关押着一名对西川、对孟知祥都至关重要的人物,他曾今为孟知祥的西川大业做出了许多旁人难以企及的贡献。在孟知祥决意反叛朝廷的时候,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的;在孟知祥兵败玄武城,仓皇逃回成都时,是他主动替孟知祥背起了战败的黑锅。
他是李仁罕。
大牢的光线很不好,随处可见的老鼠爬虫,还有长年潮湿发霉的墙角,都在表明这是人间最不堪的地方。李仁罕虽然受到些照顾,但为免旁人说闲话,孟知祥并没有给他太多礼遇。
成都正在大战,诸番动静李仁罕听得很清楚。他常常趴在窗口睁大了双眼,拼命望向窗外,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有时半日都不曾动弹,他迫切想知道外面的战况。
没有人会告诉他战况,没有人能告诉他战况。
每每临了的时候,李仁罕都会狠狠一拳捶在坚硬的墙壁上,脑袋也在墙上撞得砰砰作响。然而最后他只能无力顺着墙壁跌坐下来,魁梧挺拔的身躯缩成一团,在这片阴湿黑暗的悲惨角落里仓皇无助。
窗户有一束光透进来,可它太弱小了些,哪怕它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能够代表希望,可也太稀薄了些。
从窗外响起激战声开始,李仁罕便向孟知祥请命出战,哪怕只是做一个走卒,他都心甘情愿。但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他的呼喊与心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满脑子都是昔日驰骋沙场,指挥全军万马纵横奔驰的情景,那是何等显赫得志,而现在,入眼却是三尺牢笼——连看看那片战场都已成了奢望。
忽的,牢笼外响起一阵喧闹声,李仁罕猛地一个机灵,他听到了狱卒的话,他迅速窜到木栏前,苍劲有力的双头紧紧抓住圆柱,拼命望向外间,果然,他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大帅!”这一瞬间,李仁罕心中激起无数希望。
孟知祥来到牢房前,看到里间因为长久见不到阳光而脸色苍白的李仁罕,触碰到了对方渴求而充满希望的目光,他心头微动,这个五六十岁的猛将竟露出孩童期盼甜食般的神情。
“李老弟,你受苦了。”孟知祥叹息道。
听到这声亲切的称呼,李仁罕虎目中几欲涌出泪来,他近乎手足无措一般在木栏里面跪下来,用苍老而颤抖的嗓音大声道:“李仁罕请命出战,请大帅应允!”
这声请战的喊声,很早以前李仁罕曾喊过无数遍,但却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热诚。
然而可惜的是,这回他并没有得到他期待中的答复。
一栏之隔,牢房外,孟知祥声音有些怪异,“出战就免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