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坤州之役,契丹军败绩,此事太过出人意料,这是众人之前从未想过的局面。唐军不可能拿下仪坤州,这才是所有人的共识。如今不仅仪坤州被攻克,而且还是在一日内之被攻克,对于熟知仪坤城防的人而言,这是怎么都无法理解的。
更何况数万契丹军,不是战死就是被俘,逃出生天者寥寥。
这也难怪韩延徽要说来人谎报军情。
直到来报信的人详细描述了战场情况,大部分谜团才得以解开。
“天罚......绝对是天罚!”报信者说到最后,已经深陷今日所见所闻的骇人场景中不能自拔,双目僵直着不停重复这句话。
韩延徽与韩知古相视良久,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天罚这种事他们自然不太相信,但除却天罚,在他们现有的认知中,又的确没有其它答案能够解释仪坤州的战况。
两人感到脊背一片冰凉。
若是天佑大唐,那么契丹不就成了天之弃子?
好在韩延徽与韩知古也非易与之辈,慌了一阵子神,很快反应过来当下该做什么,仪坤州兵败之事他们暂时难以窥见真因,但今日不知,来日却还有机会知晓,但有些事若是不立即应对,只怕就没有明日了。
仪坤州兵败的消息既然被他们得到,那耶律敏想必也是知晓了的,毕竟双方派去盯着仪坤州的人手都差不多。
耶律敏是李从璟的依附者,是契丹国内绝对的亲唐派,这是韩延徽与韩知古都知道的事情。
眼下,耶律敏与耶律德光既是同盟,同时却又是契丹权柄的争夺者,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
就当下而言,西楼城中的契丹权贵,无外乎四部分。一者皇权派,是耶律倍的忠心之臣;二者亲唐派,以耶律敏为首;三者亲耶律德光派,以韩延徽等人为首;其四则是骑墙派与其他小势力派。
耶律敏以亲唐派第一人,而受耶律倍重托,主持西楼大事,看似怪异,实则不过寻常事。
除却第四派,前三派势力划分,排除权力斗争的因素,说到底还是政治理念与政治方向的不同。亲唐派认为,契丹需要与大唐友好相处,才能维持草原安定繁荣,亲耶律德光派则认为,只有耶律德光才能让契丹富强昌盛。
其中,皇权派或者说耶律倍一派,与亲耶律德光一派是为死敌。而皇权派与亲唐派之间并无根本利益冲突,只是政治理念的不同,两派的根本目的还是为契丹着想。所以后两者在大多数时候可以相安无事,便是有斗争,也可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前提是契丹没有与大唐国战。
古往今来,这种情况多不胜数。赵宋一朝,每逢辽、金南侵,多有主和的,排除其贪生怕死等诸多因素,从某种程度上,可视其为亲辽、亲金派。千年之后的近代史,无论是北洋军阀还是国民政府,亲-美派、亲德派、亲-日派各派林立,也是众所周知的。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某些时候,某些派系会忘记自身身份而产生质变,由亲某派变成投降某派。这些姑且不论。
就眼下而言,耶律倍西征前不知韩延徽是亲耶律德光派,对耶律敏亲近唐朝的程度也认识不足,这是他的失策。但对韩延徽、韩知古而言,当下他们却是知道耶律敏与李从璟的关系的——没有李从璟从中搭桥,就没有耶律德光与耶律敏的联手。
所以韩延徽、韩知古此刻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
派系斗争,从来刀光剑影,甚至可称鲜血淋漓。
原本,耶律德光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各地官吏大多望风归附,可谓势不可挡、一帆风顺,耶律德光一派自然士气大涨,人人弹冠相庆。
若是耶律德光就此顺利入主西楼,其派自然能顺利执掌大部分权柄,成为契丹国内具有绝对优势的势力集团。
反观亲唐派,情况就要微妙得多。李从璟虽然也从卢龙发兵,但却不得不面对仪坤州防线,其战胜负难料、生死难知,若是李从璟不能突破防线北临西楼,亦或是来的太晚,就不能对西楼的亲唐派形成有效支援。
此消彼长,亲唐派必然遭受打压,势力大减,甚至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耶律敏权力受限,朝不保夕。
所以今日韩延徽去见耶律敏,在耶律敏面前有种种无礼、拿捏姿态的举动,并非全是小人得志的表现。
韩延徽是在替整个亲耶律德光派,向以耶律敏为首的亲唐派,传达压制、胜利的信号,进一步说,是在宣示权势,宣示本派的地位。
原本,耶律敏在事实面前,应该承认亲耶律德光派的权势、地位,默认对方接下来的行动。
接下来,亲耶律德光派作为胜利和势大的一方,会在西楼展开对亲唐派的打压,将亲唐派的官吏从重要、有分量的位置上挤下去一部分,而换上他们自己的人,为耶律德光入主西楼做好准备。
一言以蔽之,交接权力,收拢权力。
——至于皇权派,自有耶律德光以对待死敌的方式来对付。
然而耶律敏的反应出乎韩延徽预料。
韩延徽在吃了一顿鞭子的哑巴亏之后,之所以还敢与韩知古大骂耶律敏,也是因为在韩延徽看来,耶律敏不过是掌握了从半个皇权派,向半个耶律德光派转变的主动权。
掌握了一部分主动权,的确可以保持、维护一部分亲唐派的利益,但还不够。从长远来说,仍是避免不了被耶律德光打压。
直到现在,李从璟一日破仪坤,并且引军北上,一切才变得不同了。
这是根本性的改变。
因为那意味着,李从璟极有可能与耶律德光同时兵陈西楼。
如果那种情况出现,也就意味着亲耶律德光派与亲唐派,不过堪堪打了一个平手。
但实际上,那并不是一个平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