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芳传虽未勉力推行新政,却靠着种种手段,获得许多资财,故而每岁财赋并不见亏欠。可恨他在太原根基深厚,前任节使又年老昏聩,治他不得,竟使他在太原胡作非为了多年。”
李从璟一时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李嗣源让夏鲁奇出镇河东,怕是早就察觉了孙芳传的种种不轨之处,只是暂时没有证据,这才让夏鲁奇来整肃河东。
河东如此,其它地方呢?
李从璟不用多想也知道,官员清明、朝廷大力监督的地方,或许没有这些情况,但天下州县众多,中间还有许多节度使,怕是也有不少地方像河东一样。
一言以蔽之,州县财赋充足,给朝廷贡献的赋税多,地方并不一定就治理得好,官吏并不一定就是清官良吏。
新政推行数年,成效非凡,但其中有多少挂羊头卖狗肉,借机在地方以不法手段敛财,而后向朝廷邀功请赏以获升迁的?李从璟回答不上来。
夏鲁奇又道:“地方官吏为应对朝廷督察,手段层出不穷,便是地方新政推行不力,这些人也总能选一处地方,营造出新政繁盛的景象,以应付朝廷督察官吏,就更不必说有些个督察官吏暗收贿赂了。”
“一些地方重臣,如节度使者,与朝廷官吏素有来往,或为故旧,或是姻亲,或有勾连,所谓法不外乎人情,即便那些朝堂重臣本身非是奸佞,也碍不过人情世故,总有给人行方便的地方。毫厘之差,千里之别,中枢对某些关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方上就足以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景象。”
夏鲁奇看向李从璟,“以度量之制为例:十合为升,十升为斗,三升为大升,三斗为大斗,十大斗为斛;二十四铢为两,三两为大两,十六两为斤;又山东诸州,以一尺二寸为大尺。”
“本朝先前屡有明令,规定度量之制,但天下大乱以来,诸侯林立,各用各法,导致各地度量不一。今日州县内征赋役用大升大斗大两,明日向朝廷贡献赋税则用小升小斗小两,就更不必说夹杂一尺二寸这样个别地方的度量,天下州县众多,朝廷如何核实?如何纠察?又是否能查到实情?纵然查得实情,州县上贡赋税时,会不会买通官吏?”
李从璟的额头上已是冒出层层细汗,而夏鲁奇还未说完,他接着道:“朝廷曾今有令,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而藩镇、州县是否果真推行?又推行到何种程度?地方向朝廷报灾则大张其口,向内治灾则大而化小、小而化无......”
“新政兴商贾,事涉货物买卖,必关系到钱币铸造。铸钱之法,本朝初行开元通宝钱,行之天下,而自藩镇兴起,钱币就混乱不堪,藩镇铸小钱,民间私销私铸,还有铜之不足用的情况......”
夏鲁奇一连说了许多,李从璟多半时候是在静听。
光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堂中烛火摇曳,帷幄低垂,小案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歪倒的酒壶久久不曾被扶起。
丫鬟们曾数次进来剪烛、添油,又悄悄的退出去,堂中两人隔着五步对坐而谈,从没注意到她们。
门外的秦王近卫已经换了几波岗,门内的秦王却一直未曾离座。
中间夏鲁奇的夫人来了一回,也只是在院中远远忘了一眼灯火之处,就退了回去。
洒落院中的月光,从清淡变得清幽,又从清幽复归清淡。
不知何时,鸡鸣声划破了天际,东天渐渐现出一条鱼线白。
......
“所以说,新政虽已推行数年,收到不小成效,天下也不乏堪为表率的州县,但还只是开了个头,从大局上看,仍是当得‘治表未治里,治朝廷而未治州县’十三字。”晨光在屋中铺陈开,夏鲁奇收住话头。
“今日听节使一席话,如闻晨钟暮鼓,当真是醍醐灌顶。”李从璟喟然感慨,苦笑一声,“新政之事,孤一直颇为自得,如今观之,才知孤是井底之蛙了。”
他看向窗外,不禁想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为何先骄?
夏鲁奇道:“为中兴之主易,为盛世明君难,想必陛下的心思与殿下一样,便纵然新政还有种种不足,有陛下与殿下在,总是能够纠正、深化的。”
李从璟认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李从璟细听细想了一夜,夏鲁奇对新政不足之处的种种见解,朝中那些重臣们,并非也就一定全然没有察觉,只不过一件事有很多面,从上往下看与从下往上看,总会看出许多不同的东西,需要相互弥补。
眼下新政到了第二阶段,正是巩固成果、开拓进取的时候,很是关键,李从璟今日听了夏鲁奇这一席话,对他归朝后与李嗣源等人商议新政下一阶段的布局、措施,必是大有裨益。
若新政还是按照老样子推行下去,最多只能收获一时之功,根本不可能泽被百年。
李从璟不无无奈的想到,来日一路回洛阳,只怕路上都要为此事费尽思量了。这趟回太原来,他本是打着放松一番的主意,却不料先是处理了孙芳传,而后又与夏鲁奇论说新政,却是没有真正松神的时候。
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想要再体会市井、乡野之乐,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从璟站起身,向夏鲁奇拱手行了一礼,“节使辛苦了。”
夏鲁奇连忙还礼,“在殿下面前,不敢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