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桑维翰脸色一白,几乎禁不住要落荒而逃,但他脚下却如生根一般,死死不愿挪动,就连身形站姿,都没有丝毫变化。
嘭的一声,利箭在他脚前三寸外插入地面,箭尾剧烈颤动。
心头刚发了狠的桑维翰,这下暗自大松一口气,嘴上却不饶人,用更加嘲讽的语气道:“以将军如此箭法,在我大唐军中,可是断无着校尉甲胄的机会。”
那小将给人下马威不成,自身反被连连嘲讽,这下丢了自家颜面事小,辱没了寿州军威风事大,难免恼羞成怒,正要开口大骂,他身旁却出现一人,甲胄厚实,身形伟岸,将他斥退,而后看向桑维翰,不咸不淡道:“两军正在交战,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本使乃四面招讨使秦王麾下,判官桑维翰是也,城上说话之人,可是寿州守将高将军?”桑维翰身如劲松,声若洪钟,自报家门时,带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自豪。
“正是本将。”守将高审思道。
桑维翰略微拱手,算是全了礼节,而后脸色一正,肃然问:“秦王令某来问将军,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如今王师到来,何不开门迎接,反而聚众顽抗?难道在将军心里,便无君臣之道吗?!”
这三声喝问,层层递进,气势十足。
高审思看向桑维翰,并不因此显得愤怒,反而义正言辞道:“秦王之言,恕某不能苟同。某身为吴臣,自当为大吴尽忠,岂有开门以迎敌军之理?”
“简直荒谬!”桑维翰一甩衣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州内外,皆我大唐之地,那杨吴不过是一个作乱的贼子,也敢妄称人主?将军与众儿郎,生于唐土,受大唐水土滋养,岂能不辨是非,甘愿从贼?将军方才之言,令某大失所望!”
“今,秦王领兵至此,意在讨伐逆贼,抚境安民。秦王仁慈,怜惜尔等之身,知你等乃是被迫从贼,多有苦衷,故而遣某前来,予尔等脱离贼寇、效忠国家之机,若是尔等知黑白、辨是非,当开城以迎王师。如若不然,我王师十万精锐,平定两川不过三月,扫荡契丹贼人只在反手之间,分量如何,尔等好生掂量!”
他这番话字字掷地有声,众甲士闻言,无不精神大阵,纷纷以拳击胸,气势奋然。反观寿州城上,吴军将士莫不色变。
这就是所谓唇枪舌剑了。
唇枪舌剑虽不能直接杀人,但却能磨人心智,三军士气之消长,尽在百字言语之间,可称间接杀人。
高审思神色严峻,回应道:“天下正统,在吴不在唐,尔等窃据神器,妄自尊大,也不怕世人不忿,群起而攻之吗?我劝阁下还是速速归去,莫作口舌之争,若真有本事,沙场见正章就是,待得逗留的久了,可当心我大吴儿郎弓箭不长眼!”
桑维翰哈哈大笑,“将军自知理亏,不敢与某明辨真理了吗?某身为大唐天使,一身热血忠君报国,岂会惧怕尔等些许箭弩?便是刀斧加身,某又何惧之有!”
他再次拂袖,“天下皆知,我王朝正统,在中原不在四夷,自古中原之主,秉神器而君临天下,四方臣服,八方来朝,那杨吴趁得兵乱,窃据一隅,也敢自称正统?真是贻笑大方!本朝自高祖开天辟地以来,掩有天下三百余年,人心归服,四海皆畏。而今,陛下临朝中兴,国富、民强、军锐,那妄图割据一隅,做春秋大梦的贼人,难道还不知道天已明,该到梦醒时分了吗?!”
他逼视高审思,质问道:“将军身居高位,不肯归顺朝廷,莫不是贪恋一身富贵?为保一人富贵,将军便要拉上千万儿郎陪葬吗?若是如此,秦王仁慈,为城中军民计,大可禀明陛下,为将军封侯,如此,将军可愿放众人一条生路,不要再阻我大唐子民报效家国,效忠朝廷?”
一番话辨明大义忠奸,字字直指人心,效果非凡。这就是身持大义,名正言顺的好处了。
话说完,众甲士又是齐声大呼,无不壮怀激烈,就差李从璟一声令下,他们就要扑上城头,去将那乱臣贼子乱刀砍死。那城头的吴军将士,面面相觑,无不惶然,连看向高审思的眼神,都有些变化。
平心而论,高审思也不是易与之辈,只不过他乃是沙场宿将,论起思辨之才,如何及得上桑维翰,故而被屡屡呛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交锋半响,最终高审思也没能奈何桑维翰,之后实在无法容忍桑维翰任意打击吴军士气,好歹将他轰走。
桑维翰仰首阔步回到阵前,一路上唐军将士莫不击甲为之贺,他就如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不过在向李从璟复命的时候,桑维翰仍旧是神思清明,“某观高审思其人,心智坚韧,虽不善言辞,但也非言语能够动摇之辈;又且,某见之甚得军心,要挑动吴军内乱,也非易事。”
李从璟点点头,经由桑维翰这一遭,他对高审思的了解也就更加深入,这时道:“能打压一些吴军士气,已是不错。至于寿州城,容后再打便是。”
李从璟虽然不知周世宗三征南唐的细节,也不知寿州城后周军队打了一年多也没打下来,但对寿州的坚固程度,因为军情处的存在,他还是有些了解。
故而这趟征战淮地,首重并不在攻下寿州城,而在围城打援。
不久,军情处与斥候相继来报,吴国援军已朝寿州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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