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金陵城虽有数十万军民,但真正能跟唐军作战的,仍旧只是很少一部分。战争大体如此,百姓往往充当的是被保护的角色。这大抵是农耕文明的惯性,不同于草原上成年儿郎皆战士,必要时候妇孺都能提刀上马的情况。
因为林仁肇已死的缘故,徐知诰和杨溥进了宫城之后,抵御唐军的重担基本都落到了周宗身上。
临危受命的周宗,纵然有万千本事,也奈何唐军不得,天还没亮皇宫就岌岌可危。
只不过到了这等时候,还能坚持与唐军战斗的吴军,都是铁了心要舍身忘死报国的,所以战斗虽然呈现的是一边倒的趋势,吴军中却鲜有投降的人。
徐知诰并没有跟杨溥呆在一处,这对连貌合神离都很难算得上的君臣,此刻都在各自左右的陪同下,位在不同的宫殿里。
金陵皇宫并不大,至少眼下是这样,跟洛阳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身处宫殿中,唐军对皇宫的围攻声如在耳畔,撬动着人的心弦。无论是悬挂在外的灯笼,还是殿堂中摇曳的烛火,都脆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给不了人任何一丝心安。
杨溥呆呆坐在那张只有大吴皇帝才有资格坐的皇椅上,双目无神,嘴中无意识的呢喃着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
“自古以来,从未曾听闻强敌压境之际,君王倾其所有财货赏赐于将士,而城池仍然被攻破的......我连宦官宫女都派出去守城了,我已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但为何,为何金陵仍旧没有守住?”
宦官宫女们三五成群蜷缩在一处,相对垂泪哭泣,使得殿堂中充斥着悲苦的意味。冷风伴随着厮杀声闯进来,卷动着帷幄,拨动着人心。宦官宫女们的哭声更大了些,阴沉沉的,连带着杨溥也泪流不止。
一个人大步闯进来,却是个宦官,他手里提着一把不知从何得来的横刀,兀一进屋,左右环视哭泣的宦官、宫女们一眼,眉头一竖,尖利的嗓子陡然喝道:“都哭甚么!陛下在此,尔等不好生伺候,竟然自顾自哭泣,成何体统!”
杨溥和众人不约而同望向来人,不时又齐齐收回视线。这个宦官他们大多认得,不过是宫里一个寻常宦官罢了,没甚么品级,平日里毫不起眼,碰到稍有品阶的宦官,还得低声下气陪着笑脸。
这样一个宦官,自然没有人去重视。若非宦官、宫女们此时都乱了心神,少不得要呵斥他一顿,甚至是打骂一阵。
宦官见无人理他,勃然大怒,提到走向几名有品阶的宦官面前,二话不说,举刀就砍。伴随着几声惨叫,那几名平日作威作福的宦官,此时不是命丧黄泉,就是身受重伤哀嚎不停,全都倒在血泊中。
谁也没想到这个宦官竟然敢杀人,一时间都惊恐的望着他,连哭泣都忘了。在那把滴血长刀的陪衬下,这个平日里毫无亮点的宦官,长身而立,此时成了众人仰望、畏惧的对象,令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忍不住哭的人也只敢压低声音抽泣,宦官左右环视一圈,露出满意之色,这便提着带血长刀,来到杨溥面前。
“你......你要作甚?”一个本身就据有阴气的宦官,在这样一个阴气的夜晚,提着阴寒的长刀逼近过来,怎么都显得太阴森了些,况且对方脸上、衣袍上还沾有温热的鲜血,实在太过狰狞可怕,杨溥不禁往后退缩。
“陛下!”出乎意料,这名宦官并无对杨溥不利的意思,而是陡然大喝一声,怒目圆睁,“陛下还记得先皇否?”
杨溥惊恐未褪,错愕的望着眼前这名宦官,不知他意欲何为。
“陛下可还记得,我大吴的偌大功业是如何打下来的?”宦官逼近杨溥,瞪着对方,“陛下可还记得,我大吴的江山曾饱受赞誉?”
杨溥怔住。
宦官又厉声喝问:“陛下身为大吴皇帝,竟然要忘记先帝的赫赫功业不成?”
杨溥心底一股热火陡然升起,“朕当然不会忘!”
他当然不会忘。
乾符年间,黄巢、王仙芝作乱,引得江淮群起而反,杨行密因参与造反被俘,后因“相貌奇伟”被刺史放走,而后杨行密入伍从军,昔曾戍守朔方,立下军功,归来后因不满军使意欲再遣他戍边,愤而杀人夺军,自号八营都知兵马使。
由此,杨行密崛起于微末、扬名于行伍,二十年间征战淮南各地,救高骈、败孙儒、降强军、平叛乱、拒朱温,拜相封王,打下吴国的偌大基业之地。
在此期间,杨行密选拔贤才,招募流亡,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使得淮南成为太平之地,吸引了源源不断的中原衣冠、百姓南投。
非止如此,杨行密更是改革军政,削弱藩镇节度使之权,是以吴国的藩镇军不像淮北那样桀骜不驯、动辄叛乱。
凡此种种,奠定了吴国雄霸江南的基础。
可惜杨行密死得太早,其后张颢、徐温擅权,杨行密的继承人、杨溥的兄长杨渥,被张颢所杀,其后被徐温拥立的杨隆演,更是抑郁而亡,这才轮到杨溥被推到台前,就连他称帝,也不过为了方便来日禅位给徐家。
杨溥好不容易把徐温盼死了,却来了个更加厉害的徐知诰......
杨溥的命运,也是杨吴的命运,杨溥与徐知诰的斗争,也是杨吴与徐家的斗争,杨溥的凄凉与悲哀,便是杨吴的凄凉与悲哀,杨溥的不甘与孤愤,便是杨吴的不甘与孤愤。
——如果这片土地还能称之为杨吴的话。
而在今夜,在杨吴即将灭国的今夜,面对眼前浴血宦官的怒喝,杨溥站起身来,把腰板挺得笔直,告诉对方:“朕当然不会忘!”
宦官将手里染血的长刀递给杨溥,“今日,大吴亡了,请陛下与大吴共存亡!”
杨溥接过那把长刀,眼神有刹那的恍惚,随即就坚定如铁,“身为大吴皇帝,朕理当与大吴共存亡!”
话说完,杨溥横刀于喉前,用力一拉。
当的一声,滴血长刀落地,杨溥也倒在地上。
与杨渥不同,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杨溥从被推上王位、帝位开始,命运就没有给过他反击的机会。
今日一死,无愧祖宗,无愧于杨行密流汗流血的这片土地。
今日一死,与大吴共存亡,他用这种方式,捍卫了他作为大吴皇帝最后的尊严。
宦官将坐塌上的大氅扯出来,盖在杨溥的尸体上。然后在杨溥面前跪下来,帮杨溥合上了没有闭上的双眼。最后他捡起那把带血的长刀,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
堂中烛光氤氲。
宫城外激战声清晰入耳。
徐知诰望着堂中立着的众人,宋齐丘、周宗、徐玠、陈觉......
他忽然笑了笑,声音有些沧桑,却不显得晦涩,“事已至此,回天乏术,诸公,本相的路走到尽头了......”
“丞相!”宋齐丘、周宗等人闻言,莫不伏地而拜,语调悲怆。
“诸公请起。”徐知诰走上前来,将宋齐丘扶起,又对众人说道,“知诰生于当世,能与诸公共谋大事,是知诰之幸。如今功业虽然不成,然往事历历在目,知诰已无憾矣!”
宋齐丘痛哭不已,不顾徐知诰的搀扶,执意拜倒在地,悲声道:“是宋齐丘无才,没能为丞相守住楚地,以至于害丞相至此!宋齐丘有负丞相之托,万死难辞其咎!”
徐知诰长叹一声,哀痛的眼神望向屋外,“功业成败,都乃运数也。金陵城破,徐某败亡,命也,运也,岂是子嵩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