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向他问好,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太怪异了:“你怎么在这里?难道——”
“我加入了马基游击队。”他平平淡淡地说道,“这次来接应你们就是我和哈维的任务。”
“你们好。”他身旁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爽朗地朝我们咧开嘴,“‘天鹅’啊,久仰大名了!伯爵大人,您果然是像那种鸟类一样出色的人儿!”
他的口无遮拦让我很尴尬,好在这个时候也没人介意这个。
我向他们介绍了三位英国朋友,然后把护照给了他们。哈维告诉我们货船将在七点左右起锚,现在还有两个多小时,他们要提前从通往底层货舱的舷梯进去。
“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伯爵大人。”这个大胡子向我保证,“您放心好了!只要天一亮,一切就都安全了。”
即将离开的三位朋友紧紧握着我的手向我告别,洛克中尉对他的表演念念不忘,年轻的班森下士甚至还许愿说等战争结束后他会带着妻子来看我的歌剧。他们脸上是每个逃亡者都会有的表情,感激伴随着欣喜。这种表情是无论看多少次,我也不会看厌的。
哈维打着电筒,领着他们沿刚才的路渐渐走远了。约瑟却站在原地,静静望着我,仿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有事吗,约瑟?”我尽量让自己微笑,“你看起来长大了……真是想不到啊,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你……对了,吉埃德先生和太太怎么样……”
“他们很好,谢谢。”他生疏地回答到,然后紧紧抿住了嘴唇。
“约瑟……”
“告诉我,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我的心脏仿佛一下子被一只大手攥住,舌头僵硬了。
“他还活着,对不对?”
男孩的眼睛里像是冒出了火苗:“你没有杀他!我听说你们在巴黎合作了!你们竟然合作……那我姐姐究竟算什么?你难道忘了当初给我的承诺?”
“约瑟,你听我说——”
他扭过头,生硬地拒绝了:“赶快杀了他吧!你说过,如果做不到,我可以……杀了你!”
“约瑟!”
他不再看我一眼,飞快地转身跟上哈维,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
我站在原地,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相逢竟让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反复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没错,我给了他那个承诺,现在真的应该兑现了吗?可是,少校……
我踩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黑色小轿车还停在原地,只不过里面开着一盏灯,能隐隐约约看到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正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左手困难地按住右肩,脸埋得很低。
他的手一路上都把方向盘抓得太稳了,稳到我几乎忘了他身上还带着未愈合的枪伤,而且,这伤还是为我才挂上的。
……
“我是不是个勇敢承认爱情的人?”
……
我叹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坐到了少校身旁。
他仿佛这才感觉到有人,很快抬起了头,我发现他的额头上有些细细的汗珠。
“怎么,伤口裂开了吗?”我从口袋里掏出有点潮湿的吉士牌香烟,丢了一根给他。
“嗯。”他倒没有掩饰,“有点儿疼,可能流了点儿血。”
“你应该小心,如果感染就麻烦了!”我点燃自己的烟,把打火机递给他。
“有人关心还真不错!”他衔着烟伸到我面前,带着一种可恶的迷人的笑容对我说,“看在我有伤口的份儿上,您就代劳了吧。”
刺鼻的青烟弥漫在车厢中,我品味着这种苦涩气体,突然觉得身心俱疲,有种想抛开一切睡一觉的冲动。
“怎么了?”波特曼少校侧过脸看着我,“我以为英国人走了你会开心呢!是不是爱上其中的某一个了?”
“你的玩笑还是一样低级。”
“可是你的表情分明就告诉我你现在并没有感觉到轻松,是因为我的那些话吗?”我敏感地觉察到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玩笑的成分了,蓝眼睛牢牢地盯着我。
“不是。”我冷冷地否定了他的猜测,“您认为我有可能相信您的话吗?”
“真遗憾,那可是我一生中很少说的真话啊。”
我忍不住笑了笑:“这样我更不敢相信了——”
“好吧!”他突然凑过来,抓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引了过去,接着一个有些冰冷却柔软的东西盖住了我的嘴唇,某个温热灵活的物体探进了我的口腔……
“相信了吧?”
炽热的鼻息在轻抚着我的皮肤,那双原本冷如冰块的蓝眼睛此刻温柔得几乎让我承受不住。我看着他又逐渐拉开距离的脸,无法忽视他嘴角的微笑,那是一种我以前面对玛瑞莎时会常常不自觉浮现出的微笑,是一种只有对着爱人才会有的微笑。
我捂着嘴,惊讶地发现我对这个吻竟然没有以前那种想吐的感觉。
“为什么……”我把身子朝后面缩了一点,“为什么会这样?你……是不是疯了?”
“或许吧,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是我的敌人,你杀了我的朋友、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们之间只有仇恨!”
“我没有伤害过吉埃德小姐,夏尔特,你一定得相信我。”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真希望她没死,那样至少你不会如此恨我。”
“你知道把自己的感情告诉我会怎么样吗?我已经利用过一次了。”
“那就利用第二次、第三次好了,多少次都没关系……”
他没戴手套,手指很凉,但掌心依旧是暖和的;他还是穿着那身纳粹党卫军的制服,颀长结实的身材有着说不出的美感;他脸色苍白,但面部轮廓分明,俊美得如同北欧神明;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有温度。
我在脑中努力把面前的人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重叠起来,可最终失败了。
难道我真的要将子弹射入他的心脏,完成自己对约瑟的承诺吗?
杀死一个你恨的人太容易了,那么杀死一个爱你的人呢?
我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默默地把脸转向车窗外。他也没有放开我,但是也没再说什么。
天幕上那一抹红色越来越深了,渐渐又加入了不少明亮的东西,最后终于从海天交接的地方裂开,泄露出大片大片白色的光。黑蓝色的海水拍打着离我们不远的防波堤,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一艘飘扬着陌生国旗的货船远远地离开了这个码头,朝霞给它全身涂上了迷人的金色。
我望着它,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
“走吧。”我回头对少校说,“我们应该离开了,我还得到鲁昂和我的剧团汇合。”
他点点头,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奇怪的神采,接着摸了摸我的额头:“你的脸很红,好像是发烧了。”
“是吗?”我觉得头是有些昏,或许是因为淋了雨的关系,“那你更应该开快点儿了,这下我和你都需要医生。”
他微微一笑,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发动了车子。
伴随着引擎启动时的杂音,我们都听到了背后由小变大的噪声——
那是摩托车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