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此刻突然发生地震也不会让我更惊讶了。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这个金发男人，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他的哥哥？那个人……
“能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可真不容易。”波特曼少校调侃道，“你不是一直在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吗？现在我全告诉你。”
我不知道遇见这种情况该说什么，只好含含糊糊地咳嗽了几声。
“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比我大三岁，他确实和我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只不过他像他的母亲，特别是酒红色的头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八岁，他只是那幢大房子里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花匠，不过他读了很多书，而且成绩非常好，要不是因为没钱，我想他能进柏林最好的大学。他一直都很讨厌我，处处和我过不去，甚至有过想杀死的我举动。我开始并不懂为什么，也没少给他教训，不久后我就打听出了他的底细：他的母亲……正是那个男人的女仆。”
我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是不是烂到发臭了，这么恶心的人居然是我的父亲！”少校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嫌恶，“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他是怎么让这个儿子降生的，反正他对待他们母子的态度并不比对待他的马好多少。荒唐的是，海因里希居然还一直抱着幻想，希望那个男人能承认自己。他和我不同，他一直为了波特曼这个姓氏而努力，他总想让那个男人正眼看他。他不了解的是，这个父亲太虚荣了，他不需要一个带着明显的卑贱血统的继承人，所以才会选择我这个金发蓝眼、有骄傲的日尔曼特征的儿子。”
“他……怨恨你吗？”
“当然了，他认为我的出现让他长久以来的努力付之东流。我敢打赌，他每天都在背后用掺了毒药的目光看我。更可笑的是，那个男人居然命令他服侍我！无论是上学还是参军，他都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同时监视我。”
我皱起了眉头：“监视？”
“是的，监视。波特曼侯爵很怕我这个从小缺乏教养的不肖子做出什么有损他名誉的事情。所以海因里希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八年了……”
“他没有伤害你吗？”我很难想象这样的兄弟关系。
“开始有过，而且很频繁。我的每一件‘坏事’他都会忙不迭地上报，幸灾乐祸，巴不得我被赶出家门。不过很遗憾，侯爵对我这个‘唯一’的继承人非常珍惜。他不止一次地命令妒火中烧的海因里希好好保住我的面子，如果他不遵守命令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我这个可怜的哥哥都快气疯了。”
少校居然可以以这样的状态和中士相处如此长的时间：“他没有放弃，对吗？”
“他抱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二十多年，自然也不会就这样松懈下来。你知道为什么他和我同时入伍，却只有中士军衔吗？因为我曾经两次在执行任务时遇险，两次的错误情报都来自我粗心的‘副官’……”
我想到那个人猜不透的眼神，打了个冷战。
“……当他发现我对你感兴趣的时候，你能够想象到他的兴奋吧。他一方面希望我真的和你搅在一起，一方面又必须把这件事压下来。他太会揣摩我的心思了，他知道从某个时刻开始，我对你已经不再是抱着游戏的态度了，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彻底毁了我的方法。安排约瑟·吉埃德撞见我们亲吻，让士兵轮暴可怜的玛瑞莎……让你不顾一切地想杀掉我，我知道是他导演了这一切，他大概都乐坏了。”
我的手死死地攥住身上的毛毯，说不清是因为惊诧还是因为愤怒。
“这么说他一直在观察我们两个？”
“完全正确。你一定可以想象一个真正耐心的猎人是怎么守候他的猎物的吧？”
“他也知道剧团暗地里的动作，和我……威胁你的事？”
“当然。”少校点点头，“所以他发现我按照你的要求办好了护照，就意识到你变得危险了。我并不知道他居然会在饭店外面动手……杀你。”
原来那天我的眼睛并没骗我，藏在暗处的刺杀者的确是贝尔肯中士！但是他有可能当着少校的面明目张胆地动手吗？还是……他根本就打算把我们都杀了，然后把罪名推给“夜莺”剧团和地下抵抗组织？！
可怕的人！
我觉得身上的毛毯也无法抵挡心底卷上来的寒意。
“怎么了？”少校发觉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靠了过来，“是不是很冷？”
“不，没什么。”我勉强摇摇头，却无法遏制涌到嘴边的疑问，“我只是很难理解一件事……”
“嗯哼？”
“为什么你这么清楚他很危险，却还放任他留在身边，甚至……在他伤了你以后，替他把事情掩盖下来……”
他好像僵了一下，随即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怜悯吧。他是个可怜虫。”
“是不是因为……他像你的母亲……”一个太执着的女人，为了某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而毁了自己的一生。她和中士一样，都栽在了那个卑劣的男人手上。
少校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的话戳到了他一直在回避的真相。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蓝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可以说是“痛苦”的东西。
“是吗……”他转过脸笑了起来，“可能是吧……其实那个女人啊，在没喝酒的时候，对我也挺好的……”
我从来没想到面前这个穿着党卫队制服、高大挺拔如太阳神一般的男人也有躲避我的视线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此刻的他正在像个孩子一样强忍住哭泣的冲动。
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低沉的气息，少校什么也不再说了。过了很久，他宽阔的背部做了几个收缩的动作，再次面对我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拉近了。
我有些尴尬地试图切换话题：“波特曼少校……”
“叫我罗斯托克好吗？我想，带着法国腔的发音一定很好听。”
我的脸颊有点发热，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地满足了他的要求，他露出了微笑。
“我想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我试着建议，“如果再晚几个小时，恐怕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现在能够独自走出十公尺吗？”
“或许躺一会儿就可以了。你能保证在一个小时后叫醒我吗？”
他看着我，然后把大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睡吧……”
这次我没有梦到任何令我不愉快的东西，大概是牛奶的作用，我睡得很安稳，直到少校非常轻柔地呼唤我的名字，我才慢慢醒过来。
“怎么样？”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好像退烧了。”
我感到浑身软绵绵的，不过已经不是之前使不上力气的感觉了：“好多了，我现在没事了。”
他皱了皱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帮助我穿好外套，把药放进口袋里。
开着汽车驶出这幢普普通通的农舍时，我清楚地看到那个主妇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她的丈夫则警戒地瞪着我们。法国人对侵略者的敌意无论如何隐藏，依旧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不知道少校如何对此熟视无睹的。
天已经全黑了，路面湿滑得像泼了油，该死的雨又在不停地下。
我烦躁地用指头敲打着车窗窗棂。
“把窗户关上，夏尔特。”开车的男人威胁道，“如果你再晕过去，我保证会把你绑在病床上。”
“罗斯托克先生，”我哑然失笑，“我有没有说过，您某些时候真的特别唠叨。”
他没有回答，却冲我翘起了嘴角。
我很难形容这样奇怪的感觉——他现在在我眼里是一个普通人，有血有泪，懂得悲伤和爱，我发现自己原来似乎很少考虑这一点。他曾经在我面前显露过一丝丝人性，但是愤怒和仇恨令我忽略了这些。
单一的感情会蒙蔽人的眼睛吗？我太爱玛瑞莎，因此也曾经特别地恨他！当我真正了解他，我又隐隐约约开始同情他。可是我很清楚，我不爱他，一点也不！这势必又给他造成一种伤害……
哦，上帝，惩罚我吧！我知道这个时候巴黎那边更需要我，却对身边这个人留心起来了！我暗暗地斥责了自己，尽量让思路回到眼前的大麻烦上来，然后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