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的玉珏,都是样式质朴的圆环,留有一缺口,上头再镂刻纹饰。而这一枚玉,被用整块青玉雕成了一尾锦鲤,活灵活现。
那鱼是衔尾的身姿,恰成了玉珏的弧度,瞧上去又精巧又灵动。
拂衣忙道:“少爷,这玉佩可是您特别喜欢的,当初买的时候,一眼相中了,便爱不释手呢!您还是换一个吧,这个您就留着自己戴。”
君怀琅笑了笑,道:“就这个了。”
他早和前世十来岁时不同,已经将外物看得颇淡。更何况,前些日子薛晏还给他送了盏琉璃灯,不知是怎么弄来的。自己还礼,送他一只玉佩,也是理所应当。
“你去看看,红纸包不包得下?”君怀琅吩咐拂衣道。
拂衣只好去寻红纸包,拿来替君怀琅试。那玉珏精巧别致,大小刚刚好,恰能放到君怀琅准备的红封里。
“那就正好了。”君怀琅笑了看了一眼一脸可惜的拂衣,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恰好装得进去,也说明这物合该送给五殿下。”
拂衣嘀嘀咕咕:“少爷您也太大方了。”
君怀琅拿着装了玉珏的红封,笑着摇了摇头。
若拂衣也经历了上一世,自然能理解自己的大方从何而来。什么精巧别致、难得一见的外物,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相较之下,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在意的那些人,都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不遭磨难。
而在此前提之下,尽自己所能,多给些善意出去,也不过是理所应当罢了。
“你一会儿去看看,若进宝无事,你再去叫他来一趟。”君怀琅又吩咐道。
——
除夕前一夜,鸣鸾宫红绸高悬,四下都挂起了红灯笼,只等第二日过年了。
时至深夜,进宝蹑手蹑脚地推开西侧殿的殿门,心下叫苦不迭。
活菩萨世子虽说哪里都好,但就是喜欢支使自己,去做些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苦差事。
而他每次将吩咐说出口的时候,又轻描淡写,像是件多容易完成的事似的。
比如说这次。
透过纸窗,外头红灯笼的光隐约照进来,一片朦胧的红,给西侧殿整个笼上了一团恐怖的氛围。进宝小心翼翼,单手捏着君怀琅给他的红封,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薛晏。
他一整日都伺候在薛晏身侧,要么就是薛晏独自在屋中,让他没有一点机会,将那个红封放进薛晏的枕下。
他只好熬到了深夜,摸进薛晏的房门,想趁这个机会,将红封塞进他枕头底下去。
……瞧瞧,世子殿下都给他安排了怎样的苦差事!
给薛晏枕下放红封?他以为,这是将物件放到小孩子枕头底下那么容易?
进宝心下叫苦,却不敢不从,一路紧绷着神经,小心地穿过厅堂,绕过屏风,接近了薛晏的卧床。
还好,那活阎罗这会儿呼吸平稳,应当是在熟睡。
进宝小心翼翼,走到了床前。
薛晏一动未动,他总算是安下心,捏着红封,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薛晏的床头……
骤然,白光乍起。
一把银亮的匕首,划出一道冷冽的光,紧紧横在了进宝颈侧。只需轻轻一拉,他就会血溅当场,再无生还的可能。
凉冰冰的刀刃贴在大动脉上,进宝动都不敢动,双腿僵在原地,早没了知觉,双眼圆睁,惊叫声卡在喉咙口,发都发不出来。
薛晏已经倏然做起了身,那张过度精致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被外头的红光照亮了,一副冷冽中泛着杀意的神情。
对上那双沉冷的、静默的琥珀色眼睛,进宝只觉得自己跟阎王爷打了个照面。
“做什么?”他听到薛晏冷声问道。
进宝哪儿还发得出声音。
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拿起手里的红封,让薛晏看见。
“是……世子殿下。”感觉到脖颈上抵着的匕首松了两分力道,进宝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开口道。“他让奴才,放到主子这儿的。”
白光一闪,架在进宝脖颈上的匕首收走,像只蓄势待发的毒蛇,重新蛰伏回了薛晏的枕下。
他坐在床上,支着一条腿,单手搭在膝盖上,这才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也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拿来吧。”他抬起一只手,淡淡命令道。
进宝双腿一软,一个趔趄,几乎跪在了地上。但他分毫不敢怠慢,双手捧着红封,举到了薛晏面前。
薛晏拿过来,面上有些疑惑,将那红封往下一倒,就见几个小金元宝并一块玉,窸窸窣窣地落到了他的床榻上。
“这是什么?”薛晏拿起那块玉,疑惑地皱眉,问道。
这,红包都在这儿呢,您还问这是什么?
“……是世子给您的压岁钱。”进宝说道。
薛晏手里摩挲着那块玉佩。
昏暗的光线下,青玉散发着温润的色泽。雕成的那尾锦鲤线条流畅柔和,下头缀着的丝绦,轻柔地搭在他的手上。
“……做什么用的?”薛晏顿了顿,皱眉接着问道。
他确实从没有过什么压岁钱,从小也没有一同玩耍的同龄人,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过年对他来说,无非是在军中吃一顿热腾腾的炖羊肉,再看那群兵油子喝酒划拳,直到天际泛白。
这下倒是轮到进宝惊讶了,甚至连怕都忘了。
这……自己家中穷苦,打小也有长辈在过年时在枕下放一两个铜板,怎么主子天潢贵胄,连这都不知道?
进宝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主子,这压岁钱就是给人拿红纸将钱包住,大年夜搁在孩子枕头底下,能避邪祟,保一年平平安安的。”
薛晏一顿,看向床上散落的几个小金元宝。
这,是辟邪祟,保平安用的?
片刻之后,进宝看到薛晏怔怔看了那小金元宝一会儿,接着就露出了个极浅的笑容。
“知道了。”薛晏一边将那些小元宝收回红封里,一边淡淡道。“辛苦你了,退下吧。”
这是进宝头次听到薛晏对自己道“辛苦”。
要知道,他为薛晏出生入死,见死士跑东厂偷东西,可从来没得过薛晏一句“辛苦”。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刚才,差点就被这祖宗杀了呢!
进宝心里嘀嘀咕咕,退了出去。
他光顾着自己念叨,自然没注意到,薛晏慢慢收拾那红包中的东西时,垂着的眼中,闪烁着怎样的光芒和情绪。
他从小到大,枕下只放过武器,用来在梦中保命。这是燕王教给他的。燕王说,世间邪祟众多,只有自己身边放一把刀刃,时刻警醒,才能随时斩除,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这是头一次,有人将一个精心准备的,沉甸甸的红封放在他的枕下,要为他驱邪祟、保平安。
薛晏慢慢地躺回去,枕在压着红封的枕头上。
窗外一片张灯结彩,已经满是过年的气息。
这是薛晏头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热闹,同他有关。
而说来有趣,他孤身一人了这么些年,和这本属于旁人的世界,一丝一丝地被扯起了关联,竟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