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刚躺下身,顺着卧房敞开的窗子,薛晏听到了君怀琅的声音。
他看见两艘船凑在一起,远远就能听见拉扯打斗的声音。他视力极佳,远远地,就看见其中一艘船上的青色身影。
只有薛晏自己知道,当时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口。
君怀琅那日在太液池落水的模样立刻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顾不得其他,立马唤出了段十四,让他带人去救人。
而他自己,披衣起身,径自到了船舷上,去等段十四将君怀琅接来。
那艘游船点着灯,飘飘摇摇地由远及近,薛晏的心也跟着停住了。
他头一次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一整年,他像是棵被斩断了根的树木,心口空荡荡的,人也是飘着的,直到此时,看到那立在船头的身影,他的心才轻轻落在了某一处,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他头一次这么清楚地发觉,自己什么都不缺,唯独缺这一个人。
尤其是,那人似乎也在愣愣地看着他。
可是等船近了些,他才发觉,并没有。
他正跟旁边那个湿淋淋的小白脸谈笑风生,二人离得极近,形容亲密。
再之后,他的船舱里居然又钻出了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女子,衣衫凌乱,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
薛晏的那颗心,好不容易落在了归处,却紧跟着沉到了底。
自己这一年,魂不守舍的,他过得却是自在。
薛晏知道,自己应该清楚的。君怀琅向来是这般,待谁都好,谁也都喜欢他,愿意同他亲近。
若非如此,他当初还会给自己这么个人人厌恶的煞星一丝青眼吗?
可是薛晏就是忍不住的烦躁,心下酸得他恼火,却又像是笼中的困兽一般,找不出个出口来。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什么东西让他烦,他就毁掉什么东西。可现在他不行,他面对的是君怀琅,他即便有一万个想要让他谁也不看、只看自己的心思,也要讲这些心思全咽进去、忍下去,佯作从来没起过。
薛晏揉了揉额角,啧了一声,又重新将密信拿了起来。
进宝在侧,小心问道:“主子是因着菩……世子殿下心焦?”
罪过,差点将菩萨说出口了。
薛晏手下的动作顿住:“这么明显?”
进宝嘿嘿一笑:“倒是不明显,但奴才跟着您久了,便能看出些——主子待世子殿下,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薛晏垂眼。
确实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全天下的人都没什么区别,唯独他是特殊的。
片刻后,他自嘲地勾了勾唇。
“但他倒是对谁都没差。”他说。
进宝一愣。
我的个乖乖,主子这是……在吃醋吗?
进宝愣在原地,心里产生了个罪孽深重、却又有根有据的猜测,把他自己都吓住了。
片刻都没听到进宝回话,薛晏一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进宝连忙回过神。
即便……即便他那个猜测是真的,也不能就这么对主子说吧!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进宝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换了个方向,劝说道:“世子殿下自然心慈,这主子是知道的。但人总有个亲疏远近,好心相助是一回事,真心实意的关切,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的这些,全是薛晏的知识盲区。
在他的世界里,待人无非就是好坏之分。比如在他身上,就非常简单——世人都道他是煞星,怕他厌他,对他来说就都是坏的。至于坏的程度深浅,也不过取决于他权利大小、胆量大小,对薛晏来说,没有半点区别。
至于好的——
就是君怀琅了,他没什么对比的。
“……是么?”薛晏顿了顿,问道。
进宝道:“是啊!您看,世子殿下只道让小倩姑娘去他府上做活,何曾让她跟着自己?可您就不一样了,单是在府中借住,他都让您住到他对面的院子里去。”
个中原因,肯定是因为空院子中那处最好了。但是进宝知道,自己现在的任务不是讲道理,而是对着这个祖宗睁眼说瞎话。
毕竟……他万一真对世子殿下起了那不该有的心思,光靠着他这谁都懒得搭理的冷脸,自顾自地漫天吃飞醋,猴年马月才能亲近得了他啊?
这般想着,进宝心中泛起了几分罪孽感。
世子殿下在他眼里,就是个活菩萨。他现在居然狗胆包天,在撺掇着主子,去接近人家,糟蹋人家。
简直就是渎神。
不过,在其位谋其事,进宝可管不了许多了。
薛晏陷入了沉思,显然是把他的话听进了耳中。
进宝乘胜追击,接着道:“虽说主子和殿下认识的年月短,比不得殿下家里人,但殿下对您也是用心的。但若主子总像今日这般……冷脸待人的,世子殿下也要不高兴了不是?”
听到“不高兴了”几个字,薛晏握着密信的手收紧了几分。
片刻后,他缓缓将密信放回了桌上。
“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声音仍旧沉冷,却多了几分郑重和肯定,就像是在隔空对着某个人,做出了一句承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