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这姜还是老的辣,韩琦这一番话,引得无数官员是直接飙泪。
无论是周革,还是程昉,神情也都渐渐变得委屈。
可真是理解万岁。
程昉为什么着急,不就是因为朝中很多人盯着他,在攻击他,同时反对他的河防计划,并且皇帝也对此开始生出疑虑,所以他必须马上做出成绩来,让皇帝安心。
没有时间给他挥霍。
这与王安石改革变法,其实也有些像似。
要快速出成绩。
而周革等河北官员为什么不敢阻止程昉,无非也就是他们怕承担这份责任,因为这责任太过沉重。
而如盛陶这些御史,他们之所以敢弹劾程昉,那是因为他们不会直接阻碍程昉执行任务。
其实还是目前的技术,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各有各的想法,对与错,仅仅是在于自己的信念,以及政治斗争中,而最重要的科学往往被人忽视。
可是王安石、吕惠卿却有一种危机感,因为韩琦这一番话,看似不偏不倚,也没有直言当下的河防工事存有问题,但不难听出来,韩琦希望阻碍东流计划。
相比起与王安石争斗多年的司马光,这韩琦手段显然是更为老练,虽然他心中锐气早已消失殆尽,但他到底是从党争中历练出来的,经验是极其丰富,这是王安石所不具备的。
韩琦是深刻的知道,党争的危害性会体现到哪些方面。
如果要在此案上怪罪任何人,这事反而解决不了,他会被卷入其中,且占不到任何优势。
因为谁也不会认输,认输就是死路一条,只有说不怪罪任何人,才有可能扭转一些事情。
而其中最为主要的人物就是皇帝。
因为无论怎么说,这皇帝都是主要负责人,只要出问题,肯定跟皇帝有关,因为是你皇帝说了算,如今动员了这么多百姓,是不可能轻易承认自己失败。
关键这事,还跟变法紧密的捆绑在一起。
只有将这责任先说清楚,才有可能让皇帝改变这个计划。
韩琦这是在凿坡让皇帝下驴。
堂中的赵顼自然也听出韩琦语外之意,但他心中也是颇为感激,因为他确实是要借坡下驴。
真不愧是韩琦,果真是厉害啊!张斐心中也是一番感慨,这是妥妥的友军,因为他开这场听证会,主要也是为皇帝卸下负担,轻装前行。就顺势问道:“关于治理河北河道,朝中争论非常激烈吗?”
“争吵有数十年之久啊!”韩琦抚须感叹道。
张斐故作惊讶道:“是吗?”
韩琦点点头道:“关于此番治水的源头,应该是要追溯到景佑元年,至今约有四十年左右,那一年黄河在濮阳横陇决口,但与之前决口不同的是,这一次河水径直向东北方向分流,经大名至滨州入海。河水也自此也离开行水千年的京东故道,形成了横陇河道,此二道皆谓东流。”
张斐不禁问道:“那何谓‘北流’。”
韩琦道:“那横陇河道淤塞十分迅速,仅仅行河十余年便高民屋丈许之多,且极不稳定。以至于庆历八年,还是在濮阳,在横陇决口点的上游商胡县再次发生决口,且决口形成的新河道进一步向北摆动,经大名至乾宁军入海。此道谓之‘北流‘’,自此便有了‘东流’与‘北流’之争。”
“原来如此。”
张斐点点头,又问道:“不知韩相公是何主张?”
韩琦回答道:“老夫与一位知己好友看法相近,这位知己好友便是刚刚卸任的青州知州欧阳永叔,他认为‘唯有疏浚北流之海之道,使之下流畅通,是为最适宜之策’。”
张斐问道:“下官不太懂治水之道,韩相公可愿具体解释一下此中之理?”
韩琦道:“在庆历年间,针对此事是有过一番争论的,当时我并未直接参与,而我之所以赞成欧阳永叔之言,乃是因为我认为在诸官的争论之中,永叔说得最合实际。
他首先道出,水患之因,乃河本泥沙,无不淤之理。淤常先下流,下流淤高,水行渐壅,乃决上流之低处,此势之常也。
而自东汉王景治水后,河水行之千年,而未有决口,故有大量泥沙淤积在河床中,河床日久淤高形成悬河。
然而,河水经澶、滑二州时,由于河道两岸有山体约束,河道最为狭隘,上游洪水到来,至此壅水,极易溃决,纵观我朝水患,也几乎都是发生在澶、滑二州。
若不清故道淤泥,则强行使河水再回故道,此无异于自寻死路。”
有一些官员频频点头,但也有不少官员是嗤之以鼻,就连文彦博、司马光都是眉头紧锁。
可见在这个问题,确实存在极大的争议。
张斐点点头,道:“韩相公的意思,东流乃是行千年之故道,大量泥沙淤于河道,故至我朝水患不断,此非人祸,而是自然而成。若要坚守故道,应当是清除淤泥,可当下又对于淤泥,束手无策,故而应当离开故道,而治新道,也就是所谓的‘北流’之道。”
“正是如此。”
韩琦又道:“这因在河沙,若治故道,就应先治河沙,可不能头疼医脚,而当时掌管黄河河堤工料事务的李仲昌则主张先疏通六塔河,对黄河进行分水,然后将大河引归到‘横陇河道’,此谓之‘回河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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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欧阳永叔则认为六塔河道不过五十步宽,欲以五十步之狭,容大河之水,此可笑者。又准确的预判,若堵商胡口,塞北流,而引水入六塔,河水必决于商湖口,后来朝廷未有采纳永叔之言,当真就在堵上商湖口的当晚,河水便又决于商胡口,引发巨大的灾难,唉...仁宗皇帝也因此下达‘罪己诏’。”
堂中坐着的赵顼听到此处,不由得哆嗦了下。
这真是想想都害怕啊!
一场水患逼得皇帝下罪己诏,可想而知,这水患有多么可怕。
哎呦!这欧阳修真是在什么事上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远见,可真是厉害,只可惜未能与之见上一面,实属遗憾!张斐暗自轻叹,又是问道:“那为何欧阳相公的建议,未有朝廷被采纳?”
韩琦抚须道:“这是因为当年朝中几位重臣皆赞成李仲昌之言,导致仁宗皇帝最终未有采纳欧阳永叔的建议。”
说到这里,他突然瞄了眼富弼。
张斐看在眼里,不免也偷偷瞥了眼,见富弼神色确实有些不自然,心想,难道是富公说服仁宗皇帝采纳李仲昌之言?
但他也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问道:“韩相公认为若寻北流,可解水患?”
韩琦点点头,但又补充道:“老夫只是认为,欧阳永叔所言,是最贴合实际,至少无人可反驳‘积淤泥而使河床高悬’之理,治理必然就是清淤。但至于北流新道是否可避免水患,老夫亦不敢保证,到底这水势无形啊。
故此,老夫虽主张北流,也曾上疏圣上,表达对开浚二股河的担忧,尽到臣子本分,虽说圣上最终采纳回河东流,但老夫认为朝廷既然已经决定,就不应阻碍,故对程都监所为,也并未干预,到底程都监确实是在努力治河。”
这一个大迂回,又回到此案本身。
吕惠卿不禁低声骂道:“真是老奸巨猾!”
看似大公无私,但实际上则是在宣传北流,以及暗示程昉就会使用蛮力,而不得其理,只能徒劳无功。
王安石自也听出弦外之意,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张斐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然后向韩琦言道:“非常感谢韩相公出席作证,令我们知道整件事的原貌。”
韩琦却是苦笑道:“韩某老矣,如今也只能略尽绵力。”
说罢,他捏了一把老腰,呻吟道:“哎呦!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无法久坐,张检控可还有其它问题?”
张斐忙道:“下官并无其它问题,韩相公可下去休息。”
言罢,他心想,不对呀!你下去难道就不是坐着吗?
张斐又狐疑地审视着韩琦,这时,那仆人已经上来搀扶着韩琦,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见其神情稍显得意,顿时反应过来,暗道,原来如此,他这是要引蛇出洞啊!
富弼不动声色,小声道:“永叔早已不问朝政,若知你又将其置于漩涡之中,恐会怪你的。”
韩琦毫不在意地说道:“天下间谁又没被他怪过?”
富弼笑而不语。
欧阳修年轻时那嘴炮,要么不开,要开必然就是地图炮,包拯他们都被教训过,谁能幸免。
韩琦又补充一句,“况且你富彦国都不怪我,他又能怪我什么。”
富弼稍稍皱眉,“当年决策,我确有疏忽,是责无旁贷。但是你方才之言,只是道出东流之弊,而未有提到北流之弊,这也是有失偏颇,难以服众。”
韩琦笑道:“我若将话都说尽,他们说什么?”
说罢,他瞧了眼王安石。
富弼稍稍一愣,顺其目光看去,当即明白过来,不禁笑道:“原来你是抛砖引玉。”
韩琦皱眉道:“是抛玉引砖。”
......
韩琦下去之后,王巩便看向张斐。
张斐大口灌下一杯茶后,又瞧了眼天色,“放衙时间到了,要不先休会吃饭。”
“吃...吃饭?”
王巩差点没咬着舌头,这个紧要关头,大家都已经屏住呼吸,你竟然要吃饭?
就连许遵都傻眼了,转过头去,困惑地看着张斐。
张斐也纳闷道:“你们这么看着我作甚?”
许遵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如说完再去吃,你很饿吗?”
张斐笑道:“检察长,这话题要是继续聊下去,可能晚饭都吃不下去,而且...。”他低声道:“咱们要是表现的太多热情,会让人质疑的,就应该举重若轻,该吃饭时先吃饭。”
质疑?质疑甚么?许遵捋了捋胡须,思忖片刻,突然笑着点点头,道:“就依张检控之言,先吃饭吧。”
王巩虽有不解,但这里可是他们翁婿说得算,没有办法,他只能站起身来,宣布暂时休会,下午再审。
这顿时就引起一阵哗然,人人脸上都充斥着不满,你丫是没吃过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