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熟知河北河道的官员,看得是频频点头。
但也有些文官,将头偏到一边去,一群朝廷大员,在这看一个小卒画画,可真是丢人现眼啊!
张斐笑问道:“看来你是经常画啊!”
东升点点头道:“俺们巡河卒可就是干这事,一定要清楚这河水会流向哪,不过俺一般都是在沙地上画,还没在这么好的布上画过。”
说话时,他又面露惋惜之色,好似破坏了一块好布。
张斐偏头看着画板,又道:“东二叔可否再与我们讲解一下。”
“这...这行吗?”
东升一看这两边全是大官,心里到底有些忐忑。
张斐道:“没关系,你说就是。”
“那...那好。”
东升又照着图纸说了一遍,洼池在哪,疏通点在哪,洪水一来,这水势又会怎么走。
韩琦、司马光他们也渐渐听得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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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生气的王安石,不禁也是全神贯注。
等到东升说完后,张斐又问道:“东二叔,你既然对水势走向如此熟悉,那你可有办法,让新河道的水回到旧河道。”
东升直摇头道:“这俺可没有办法,这就好比你往坛子里面倒水,水满了就会溢出来。”
张斐笑道:“但可以在坛子下面在放一个木盆,比如说开条新河道分流。”
东升直摇头道:“这人能挖出多宽的河道,有河水冲得快么?运河挖了那么多年,能跟黄河河道比么。俺爹就跟俺说过,这水要往哪走,自有它的原因,可是改变不了的。”
张斐道:“那你可有跟上面说过这些?”
东升想了想,“好像是说过,但谁听俺这个小巡卒的。”
张斐点点头道:“非常感谢东二叔能够出席,你先下去歇息一下,若有需要,我再请你上来。”
“好!那俺就先走了。”
“慢走。”
东升走后,检察院又传上一个名叫罗坚的人。
此人打扮跟东升差不多,年纪稍大一些,生得两撇八字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张斐问道:“罗叔请坐。”
“多谢。”
罗坚坐了下去,神情呆滞。
弄得张斐都觉得多问一句,都是罪孽,略显尴尬地问道:“罗叔可否告诉我们,你是哪里人,又是干什么?”
罗坚道:“我曾是馆陶县的一名堤坝巡吏,现在是一名修船工匠。”
“堤坝巡吏就是负责巡视堤坝?”
“还有负责修建堤坝。”
“那你干了多少年?”
“二十年。”
“那你对近几年河北河防工事有何看法?”
罗坚偏头,呆呆地看着张斐,“我...我只懂得修建堤坝。”
张斐笑道:“那咱们就说说河防工事的堤坝。”
罗坚想了一会儿,“那堤坝修得倒是很坚实,而且技术也很高,就是没啥用。”
程昉原本听着还挺舒心的,听到后面,当即怒视着罗坚,你丫懂不懂,不懂就别瞎说好么?
张斐问道:“为何?”
罗坚道:“因为河道太窄,根本防不住,那漳河刚刚开浚一年,不就又决口了么。
其实堤坝也只能防止一些小水患,亦或者延缓水势,真要来了大水,也是防不了的,这防水也跟防火一样,修好堤坝,养护河道,做好警示,若水势上涨,就应该通知百姓赶紧逃跑,等水患过了之后再回来。”
一些官员听得是连连点头。
这人岂可胜天啊!
张斐看了眼文案,道:“根据我们检察院所查,你曾有效的预示过一场水患,并且让当地的百姓赶紧去往高处避难。”
罗坚点了下头
张斐道:“但可惜并没有成功,还是有很多百姓遇难。”
罗坚又点了下头。
张斐道:“你还因此丢掉堤坝巡吏的职位。”
罗坚点点头。
张斐道:“为什么?”
罗坚道:“因为大家认为我是在散播谣言。”
“但事实证明你不是。”
“可我要不负责,那县官就得负责。”
两边的官员,略微遮遮脸,毕竟外面还有不少百姓看着的。
“这倒也是。”
张斐笑着点点头,“那你又是如何预测水患的?”
罗坚道:“我是经过多年的观察,发现在一些经常决口处,只要河水涨到一定的位置,就有可能发生水患,因此我就在附近的堤坝,刻上刻度,当河水涨到刻度上,我就跑去告知百姓,得躲避可能到来的水患。”
张斐点点头,又道:“如今朝廷疏通二股河,引水东流,馆陶县可免于水患,并且百姓可获良田。”
罗坚直摇头道:“我认为这反而更危险。”
张斐问道:“这又是为何?”
罗坚道:“我家就住在新河道边上,其实新河道行水数年,都已经趋于稳定,只是朝廷一直都放任河水自行,未有加固新河道的堤坝,这才显得河道不稳,只要修固新河道的堤坝,之前那几场水患,都不会伤及太多百姓。
如今将水截往东去,使得馆陶县的新河道又遭破坏,一旦洪水重返,只怕谁也不能幸免。”
张斐道:“所以你认为,回河东流是做不到的?”
罗坚点点头,道:“只要天老爷心情不好,好多下几场雨,那边河道承受不住,这水还是会往这边来的。”
“多谢罗叔出席。”
这罗坚下去之后,检察院又立刻传上一位名叫李拓的证人。
张斐是不厌其烦地询问他是哪里人,又是从事何事。
“下官乃是滑州人士,在修河司担任公事。”
“不知李公事担任此职位多久,平时又负责什么?”
“大概十五年,平时负责清理河道淤沙。”李拓回答道。
张斐问道:“那你可有参与近年来的河北河防工事?”
李拓点点头,“有的。”
张斐问道:“对此你怎么看?”
李拓道:“下官并不看好。”
“为何?”
“因为自古以来,故道难复,其因就在于河水若另择它道,多半就是因为下游淤泥太多,致上流决口。若要解决问题,那也应该去下游清淤,而非上游分流河道,而且这可能会适得其反,根据我多年经验,这水流缓就淤淀。
如今北流水势渐缓,就能看到河道上积淀淤泥,出现壅塞,朝廷应该赶紧清除北流淤泥,否则的话,将覆水难收。”
“依你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淤泥该如何清理?”张斐问道。
李拓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持之以恒的维护,不可懈怠,我朝水患之所以恁地频繁,就是在于唐末乱世,河道疏于治理,同时遭到严重的破坏,应该加固两岸堤坝,栽种树木,及时清淤,不求消灭水患,但求能够减轻水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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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赵顼听得是频频点头,一个公事的话,都比那些大臣顺耳多了,唐末乱世,河道几乎走遭受破坏,导致水患不断,我们老赵家是来收拾残局,可不是老赵家导致的。
李拓下去之后,张斐又连传数人出庭作证。
无一例外,全都是小吏小卒,但都是在河防建设中担任一些技术官吏,且至少都有十年以上的经验。
但跟他们的供词,就无一人认为回河东流是能够成功的,全都认为,北流是大势所趋。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们技术官吏,政治跟技术是两回事,政治是有目的性的,不单单是治水,但在技术方面,只有做得到和做不到。
之后,张斐终于将文彦博给请上来。
众人不禁又打起精神来,这是有套路的,到底文彦博也是东流派,只不过他跟司马光一道的,建议缓行,慢慢治理,不能急于一时。
前面那些小兵小卒,都认为东流行不通,这时候请文彦博上来,自然是给他们一个反驳的机会。
张斐问道:“文公乃是三朝元老,应该是熟知此事的因由,不知文公对此有何看法?”
文彦博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老夫对此并无太多看法。”
不少官员是大吃一惊。
文彦博久经官场,口才非凡,怎会...怎会没有看法?
吕惠卿就震惊道:“怎么会这样?”
王安石咬牙切齿道:“我们都被那小子给戏弄了。”
“呵呵!”韩琦低着头,用宽袖遮住脸,隐隐见到他双肩正在急速抖动着。
身旁的富弼,听到他那得意的小声,也是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这小子总是能够出奇制胜啊!
张斐故作诧异道:“一点看法都没有吗?”
文彦博双目一瞪,“没有。”同时眼神警告张斐,你小子适可而止。
张斐心领神会,“那...那有劳文公了。”
文彦博当即起身回到座位上。
张斐目光又往司马光等人看去,而后者纷纷将脸撇到一边。
无奈的张斐又瞧了天色,见已经是夕阳西下,于是带着一丝疲态道:“今日听证会就到此为止,我们检察院会根据今日的问供,来判定是否能够对程都监和程副使提起诉讼,如若我们觉得证据不够,同时又有人可以提供新得证据,我们将会再举办一场听证会。”
王巩站起身来,表达对各位的答谢,然后正式宣布,听证会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