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小巷内，苍老的灵魂来回度步，从巷头走到巷尾，又从巷尾走到巷头，背着双手，嘴中小声喃喃，没有急躁不安，只有信步闲庭的自如。
宋词拉着小米粒走了过去。
老人先是见到小米粒，立刻笑道：“小行者，我不是已经与你……”
他话未完，却注意到一旁的宋词，脸上神色一惊，赶忙向宋词拱了拱手道：“见过宋先生。”
刚才神色自如的他，脸上微微露出丝丝不安之色。
“老先生，如果你再不回归灵魂之海，恐怕会有魂飞魄散之忧。”宋词道。
“啊，我知道，可是我在等我爱人，我答应过她。”老人回答道。
宋词打量着他，见他头发稀疏，穿着一身蓝色中山装，面颊清瘦，戴着一副黑框老花镜，看起来像是一个文化人。
似乎察觉到宋词的目光，老人笑道：“我文化不高，但我爱人喜欢这样文化人打扮。”
“你和伱爱人感情很好。”宋词问道。
“我们去前面公园说吧。”老人提议道。
宋词点了点头没反对，这条小巷虽然偏僻，但依旧不时有人路过。
于是几人来到附近一处小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就是一片小广场。
此时广场上到处是人，跳舞的，嬉戏玩耍的、跑步的，玩滑板的，热闹非凡。
好在老人对此地比较熟悉，寻了个相对僻静之处。
“好热闹，我家老婆子要是也能出来走走就好了。”
老人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颇有些感慨。
“老人家身体还好吗？”宋词随口问了一句。
他这里所说的老人家，指的是老人的爱人。
老人闻言道：“要人照顾才行，估计也没几日好活了。”
他语气说得平淡异常，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对死亡看得很坦然。
老人叫万友德，原机械二厂工人，退休后含饴弄孙，看似普普通通，并无特别的地方。
但年轻的时候，他也是风云人物，跑过运输、倒腾过生意、开过饭店办过厂。
总之他的一生，就是折腾二字。
万友德说起自己的人生，颇有几分自得，虽然最终并没有赚到多少钱，但是他的人生远比其他人精彩，所以这一辈子也值了。
“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爱人，你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老多人喜欢了，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我……”
说起自己的爱人，神色一直淡然的万友德，连眉梢似乎都洋溢着喜色。
“我爱人还是大学生呢，她读书可好了……”万友德脸上满是骄傲之色，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是吗？”
“人漂亮，还是个大学生，被我给抱回了家，你说我，我能不对人家好吗？”
“是应该对人家好。”
“可我年轻的时候，不懂这些，我跑长途，她等我，我南下做生意，她等我，我喝酒应酬，她等我……”
“她一辈子都在等我，是我对不起她的呢……”
“等我老了，折腾不了了，终于回到她的身边……”
“她和我说，她这一辈子都在等我，她是等怕了，以后再也不想等了……”
“于是我答应她，以后再也不让她等，我等她，她买菜，我帮她拎菜篮等，她烧饭，我在厨房门口等，她洗澡，我在浴室外等，她爱去图书馆看书，我就在图书馆外等……”
“这一辈子，忽然发现，还是老了那一段日子过得最舒心……”
“那你爱人，为什么不早点跟你说，她不想等了呢？”
“因为她懂我辛苦，要养家的嘛，我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我老婆原是机械厂的技术员，后来下了岗，没了个工作，一家四口人，都是我一个人养，这还没算两家老人……”
“我折腾了这一辈子，没大富大贵，但也没让孩子冻着饿着，我也知足了……”
“老爷子，你真厉害。”宋词夸赞一句道。
万友德却摇了摇头，“厉害什么啊，后来想想，我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要不然日子肯定会更好一些。”
“已经很好了，不过你跟你爱人的感情真好呢。”
“哈哈，年轻的时候也吵呢，不过都是她迁就我，婚姻就是这样，总要有一个人服软，日子才能长久。”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才想等你爱人一起上路吗？”
万友德点点头道：“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她开玩笑说，如果她先去了，绝对不等我，因为她一辈子已经等够了，于是我说，如果我先她去了，就换我等她，我去世前，我跟她说，让她要好好地活着，享受没有我烦她的日子，我会在黄泉路上等她，让她不用急……”
“你已经等了多久了？”万友德问道。
“很久了。”小米粒在一旁小声道。
在她的记忆里，从第一次见到这个老爷爷，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在这期间，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前来询问老爷爷愿不愿意和她一起走，得到的回答都是不。
其实像万友德这样，有着各种理由，逗留在人间的亡者还有很多，并不是所有人死后，都愿意回归灵魂之海，或者和行者前往所谓的桃源村。
“我去世的时候七十八，今年已经九十有一了。”万友德笑呵呵地说道。
“都已经十三年时间了吗？”宋词闻言也有些吃惊。
万友德点了点头。
“可是，如果你再不回归灵魂之海，你恐怕就要魂飞魄散。”宋词看向他那虚弱的灵魂。
在宋词的眼中，灵魂越强大的诡魂，身形就越清晰，而万友德身体几乎已经完全透明，如同青烟一般，好似只要有一阵风吹来，他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灵魂之海，就是人最终的归宿吗？”万友德忽然问道。
宋词摇了摇头道：“不，你会重入轮回，这就如同一个圆，由死到生，不停轮回，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最终归宿的说法。”
“那么下一辈子，我还会记得此世之事吗？”
“自然不能？”
“那我还是我吗？”万友德笑着问道。
宋词闻言沉默。
万友德笑着站起身来。
“既然如此，轮回转生又与魂飞魄散有何区别呢？”万友德继续反问道。
宋词继续沉默，因为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没区别。
记忆的死亡，是彻底的死亡，记忆消失了，你还是你吗？
万友德并不是想从宋词这里得到答案，于是问完之后，背着手，缓缓离开，直至不见了踪影。
“宋先生。”
就在宋词发愣之时，小米粒忽然轻轻叫了他一声。
宋词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站起身道：“走吧。”
“宋先生，要不我去把他捉回去，我好厉害的……”小米粒握紧手中的小锤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