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柏回坐起身,看着叶祈的侧脸。
叶祈说完回头看向他,鲜活的笑容又出现在他脸上,像是冰雪逐渐融化,像漂亮的木偶得到了灵魂——也像是精怪披上了层人皮。那种倾慕又回到了叶祈眼中,他看着他说:“下次再比。”
江柏回抿唇,根本说不出话来。
叶祈看着他,就那样微笑着说:“你是最完美的,怎么会轻易输呢?”
那一瞬,江柏回突然怀疑——如果自己真的输了,叶祈是否还会继续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
*
医生合上病历本,对桌前的叶祈道:“前几天齐至突然闹起来,说要去看什么比赛,趁吃饭的时候跑了出去,结果摔了腿。”
叶祈沉默地听着,医生又带着埋怨道:“他摔了腿又不肯静养,一直闹,今天情绪尤其不好,早上又将护工打了。”
叶祈站起身:“我知道了。”
他推开病房门的时候,齐至的轮椅正停在窗边,眼神盯着窗外。许是闹了一早上闹累了,齐至此时异常安静。阳光打在那张漂亮却带着浓重病气的脸上,显得那久不见阳光的皮肤越发苍白。
听见门开的声音,齐至的眼睫颤了颤,侧头看向门口,看见他时十分惊讶:“小祈,你今天不是要比赛吗?”
叶祈站在病房门口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对齐至露出一个笑容:“比赛推迟了,在三天后才开始。”
“这样啊。”齐至期待地看向他身后:“全浩呢?”
叶祈进屋放下手中拎着的水果,微笑道:“父亲最近工作很忙。”
“哦……”齐至闻言失落地垂下头,孩子般扁嘴默念着:“讨厌……讨厌……讨厌……”
叶祈没说话,走到齐至身后,推他走到卫生间,拿起木梳为齐至梳头。齐至已经及肩的长发很乱,发尾打了结,叶祈低着头,耐心地将它们一个个梳开。
齐至又问:“比赛那么紧迫,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老师让我们赛前放松一下。”
“不能放松警惕。”齐至不放心地叮嘱他:“听说这次决赛里,你的对手,那个江什么回,也很强的。”
叶祈的手顿了下,淡道:“好。”
将齐至的发梳通后,他又将齐至推到桌边,然后坐到齐至对面削水果。
逆着光,齐至看着他的脸庞,微笑道:“比赛结束,就要到你的十五岁生日了。”
锋利的刀削掉一圈一圈红色的皮,叶祈垂着眼,带着微笑‘嗯’了一声。
几年前,他当着齐至的面挖掉了自己的腺体,齐至受了刺激,晕倒陷入昏迷。醒来后,记忆便永远困在了他挖掉腺体的一个月前。
这世上,他最希望能记得自己的痛的人已经忘了。
叶祈低头削苹果,一圈又一圈,白色的果肉被迫暴露出来,等着被人吞吃入腹。
他将削好的苹果放在齐至手中,说:“吃吧。”
齐至盯着手中的苹果,笑笑,突然带着怀念道:“上学的时候,全浩也总是这样给我削苹果。”
叶祈不说话,沉默地站起身,给齐至倒了杯水。
齐至笑着:“那时候你父亲什么也不说,闷闷地只知道一股脑对我好。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又有喜欢的人,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情人节随手塞给我个盒子,我以为是别人给他,他不要,让我帮他处理下,于是转手就丢在垃圾桶里了。很久以后才告诉我,其实盒子里面放着他亲手做的巧克力和表白信,他那天回家哭了好久。”
“……直到有天我收了别人的情书。他知道了,背着我和人家约架。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把那人揍得半死。我气疯了,打他,骂他神经病,让他滚。他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的也不还手,拉着我突然表白,说他喜欢我,并且会喜欢我一辈子……”齐至说着,突然怔住了,面容扭曲地捂住自己的头。混乱地说:“一……一辈子。”
他抬头看向叶祈,眼神恍惚地问:“小祈,你怎么突然长得这样高了。”
屋内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叶祈看着齐至痛苦挣扎的眼睛,那一瞬,几乎以为他要记起来了。但他只是看着他的脸,慢慢平静下来,露出笑容道:“随了你父亲了。”
叶祈扯扯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齐至笑着,又开始说起一些他和叶全浩婚后的趣事:“那时我怀着你,陪他去钓鱼,然后……”
叶祈沉默地听着齐至的‘故事’,他知道这些结婚后的故事都是假的。
因为齐至和叶全浩根本没有结婚。
医生说齐至是被他挖掉腺体刺激得精神濒临崩溃,所以为自己构建了虚幻的一个完美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陶然,没有叶景钰,叶全浩全心全意的爱他,一起幸福地共同孕育叶祈。
如果强行逼齐至面对真相,齐至可能会彻底崩溃变成疯子。于是叶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扮演一个听话的好儿子。
叶祈又开始削苹果,削掉它的皮,将它切割得赤裸,透明的汁液像看不见的血,滴在他手上。
齐至顿了顿,话题又转到婚礼,那双虚弱的眼眸很亮,说:“……我们的婚礼上,我戴了他父亲赠给我的红宝石胸针。他父亲说,那是对叶家家主未来伴侣的认可,也是一种身份的证明。婚礼结束后,我将它锁在保险柜里,你父亲还笑我过于紧张。”
叶祈沉默。
那枚红宝石胸针他见过。
在叶家墙上巨大的婚纱照里。
戴在满面笑容的陶然胸前。
真是可悲。
那声的压抑让叶祈再也待不下去,他将又一个削好的苹果放在盘中,起身道:“我要走了。”
“要回去训练了吗?”齐至有些怅然道:“好。”
叶祈走到门口时,齐至又叫住他,说:“小祈。”
叶祈回头看他:“嗯?”
“爸爸知道你为这个比赛准备了好多年,虽然……”齐至顿了顿,又道:“虽然爸爸不能到场去看你的比赛,但相信你一定会赢得漂亮。”
说着,齐至对他露出灿烂的微笑:“你是完美的。”
站在门口,叶祈那温和的面具被撕开了缝隙,露出了深藏在地底下的扭曲痛苦,他笑了,眼中带着凄凉的悲意。
“爸爸,”他极低的轻声说:“我有时候真恨你啊。”
恨你可恨,恨你可怜。
“什么?”齐至没听清。
叶祈看着齐至。他好想问,他好想知道。为什么要选择将他挖掉腺体的事永远忘记?拥有一个不完美的儿子,竟会让齐至那么痛苦吗?
但他最后只说:“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
他笑笑:“好好养病,别想着去看我的比赛了。”
也别再为此可笑的摔断腿了。
那场比赛几年前就比完了。他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