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那之后,他就多了一条生计,开始每天晚上跟着梁老头走街串巷给这座小镇打更,每晚跟着出去转一圈回来,梁老头都会分他一颗铜板当饭钱,也就是靠着每天的那一颗救命的铜板,这个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的娃娃才有命从七岁长到了十岁。
他以为以后都会这样每晚披着夜色跟着那个佝偻的老人走街串巷走下去,直到他成人,然后给那老人养老送终,把本应该给老酒鬼的那一份也一起回报给这个老邻居。
但是可惜,天不随人愿,老天爷好像总是不太愿意让他好过。
十岁那年,又是元宵节。
那天一如往日站在家门口等着梁老头出发去打更的十岁小少年,久等都不见那个面恶心善的老人从茅屋里拉开屋门出来。
他不免的心里发慌,终于第一次主动推开了破茅屋的那扇屋门,看到的是那个救活了他一命的老人坐在他一贯爱坐着的那张竹椅上,双眼紧闭,神态安详,但已经没了活人气。
不过这一回好歹比上一回要好一些,看得出来梁老头的人缘多少是比那老酒鬼要好一些的,附近的街坊邻居听说打更的梁老头过世,零零散散还有人主动过来帮忙。
几家人原本合计着想凑几块薄木板给老头打一口棺材,可是那梁老头是坐在椅子上咽的气,被发现的又太晚,尸身僵硬根本捋不直也装不进棺材里头,最后别办法就只能火葬。
这个葬法在凉州其实不时兴,但十里八乡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加上老梁头这么个情况又特殊,也就只能如此办了,那个装了梁老头一捧骨灰的陶罐是少年从自己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陶罐入土的地方离老酒鬼的坟头也不远,就隔着一座小山包。
两个生前做了十几年邻居的老头,死后又当起了邻居。
如今少年十三岁,老梁头也死了已经三年了,现在逢年过节去上坟的时候,他会在两座坟头前都磕几个头。
活人一命不容易,他很感激那两个给他续命的老人。
……
后来的这三年间,少年虽然一直很少接触旁人,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小镇上一直流传着的某种说法,并且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从未跟人说过自己其实是有些相信这些传言的,当然也可以说是人可说……
镇民们茶余饭后闲话家常都会说到住在镇子东口的这个半大娃娃,说他是个天煞孤星,说凡是跟他亲近一些的人到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比如当年跟他一起出门却被截杀在凉州城外荒郊野地里的那三十多条人命,再比如捡他回来的那个老酒鬼,又比如那个住在他对门,发善心给他饭吃的老更夫,最后都一例外不得善终!
信誓旦旦,证据确凿!
像这种乡下地方,这样空穴来风、寻风捕影的事情大多真真假假、私语窃窃,往往来的都很容易,少有人真的在乎真假,你若非要计较,可能都未必能找得到源头。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但这都不妨碍少年只能独来独往,很少有人有胆子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甚至还有些人老远见到了都会往边上躲一躲,眼神怪异,指指点点。
人嫌狗不爱,这个属实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命好还是不好的少年就是这么一步步长到如今的。
……
老梁故去之后,接了他的打更差事的是个邋里邋遢的中年汉子,其实说这人邋遢都有些埋汰了这两个字,自从楚元宵认识他以来,好像就从没见过他洗脸,那一身比之少年还多有不如的破衣烂衫也满是泥污,脚上那双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老布鞋也永远都是耷拉在脚上,本该在脚跟后面的鞋帮早就沾在鞋底上了。
这个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姓侯,却也有个跟他形象太不相衬的好名字,叫作侯君臣。
这侯君臣大约是天生的不拘小节,三年前老梁身故的次日从盐官署那边接过的打更差事,当天就直接去了镇子东口的那间破茅屋,也不管他的前任老梁头昨天才被从茅屋里抬出去,大大咧咧直接躺在茅屋里的那张破板床上就开始蒙头大睡。
虽然他不再带着少年一起打更巡夜,但却是小镇上少有的愿意跟对门那个孩子说几句话的人之一。
后来这三年间,每每少年得空重新坐回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时,他都爱搬着那张破旧竹椅坐在对面的茅屋门外,袒胸露腹,一边抬起脚来用手搓着脚趾间的泥垢,一边朝对面的少年吆喝:“姓楚的小子带吃的没有?好东西要与人分享才能有滋有味,你小子可别藏私!”
……
时间就是这么一天天往前推,终于到了少年十三岁这年的正月十五,又是元宵节。
当他从镇东口外那座蛰龙背山脚下磕完了头回来的时候,侯君臣一如既往坐在茅屋门口,搓着脚趾笑眯眯看着少年道:“你说像你这种天煞孤星的命格,去给死人磕头会不会再把那俩老鬼又克死一遍?”
刚刚走进镇口的少年有些语,侧头斜睨着那个中年汉子回呛道:“我这三年的早饭午饭晚饭至少有一半都进了你的肚子,我怎么就没见你一命归西?”
中年汉子闻言理所当然摆摆手,“那是老子阳气重,就你这点子煞气,都不够给老子挠挠痒的!”
少年懒得跟这个懒汉废话,翻了个白眼准备推开院门回家,又听到身后传来那个汉子懒懒散散的声音:“晚上记得锁门,要是让不干不净的东西进了家门,你那点煞气倒是容易克死自己!”
少年也不回头,抬手朝着汉子摆了摆算是个回应。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以为是侯君臣那个老光棍开玩笑的话,却在天黑之后成了真,只不过好像也跟他有没有锁门关系不大。
跳上墙头这种事,对有些人可能是很难,但对有些人,不叫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