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
昨夜那场席卷整个凉州的大雨直到后半夜天快亮时才堪堪风停雨歇,大清早拉开屋门,阵阵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清新好闻。
贫寒少年楚元宵在天蒙蒙亮时就起来了,或者说他昨晚其实整整一夜都没怎么睡着。
活了十多年,不算很长但也不算很短,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生活全在旁人的算计之中,并且一想到说不准此时就有一双眼睛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他,还在算计着怎么让他冻饿而死,少年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东边山头上太阳还没升起来,小镇的第一声鸡鸣声也还没有开始,十三岁的贫寒少年已经踩着那双破旧的布鞋走出了院门,到镇口那棵老槐树下蹲了下来,目光就直勾勾盯着路对面那间破茅屋的屋门。
他要开始等人了。
脚上那双破布鞋是老酒鬼生前没有穿完的,家境贫寒,老人死了之后他也没舍得扔,缝缝补补还能再穿一穿,虽然他岁数不够导致那双鞋穿在脚上来回晃荡,但毕竟人穷志短,将将就就也还能凑合。
对面茅屋里,躺在那张铺了一层干草的破床板上的邋遢汉子侯君臣有些烦躁,不必开门他就知道对面那棵老榆树下蹲了个小王八蛋!
汉子一边拽起那床破棉被把头捂得更严实了一些,一边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狗日的小王八蛋!大清早的就不让人消停!你他娘的倒是安安稳稳躺了一夜,老子还得半夜顶着大雨去镇里的大街小巷敲梆子呢!”
嘴上不饶人的侯君臣最后还是没能顶住屋外那个小王八蛋盯着自己这间漏风又漏雨的破茅屋的执着目光,翻来覆去最后只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猛地拉开屋门朝着对面破口大骂。
“小王八蛋你他娘的大清早的在这儿蹲鬼呢?!阎王爷催命也不是你这么个催法!就不能等老子睡醒了再来?”
蹲在对面的少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有料到自己只是蹲在这儿,那个汉子待在屋里连门都没开就能知道的清楚,这个手段……
不由的让他对所谓的修行之人更好奇了。
侯君臣打着哈欠拉着椅子骂骂咧咧出了茅屋,将椅子放在屋门外头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朝着对面的少年招了招手,“有什么问题赶紧问,问完赶紧滚蛋,别他娘的耽误老子睡回笼觉!”
少年从树下起身走到路对面,趁着那迷迷瞪瞪的邋遢汉子还没来得及再次睡着,他站在椅子边上赶紧问了他的第一个问题:“风雪楼是什么地方?”
一贯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来的懒汉着实从未这么早起来过,困倦的要命,隐约听到了少年的问题后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一个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一些,什么人都能杀一杀的江湖势力,不算仙家门派也不是豪阀大族,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惹他们。”
“那请他们杀人需要什么条件?”少年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昨晚那个红衣年轻人临走前说想要他命的那些人花了大力气请动风雪楼说明耐心不多了,所以他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请动风雪楼?
这个问题并不是单纯的好奇,它本身能说明很多问题。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那个人明明是受人委托才来杀人的,然后随随便便就走人了?
少年从没有听过见过谁家做买卖能如此随意的,是不是能说明要他命的人至少没有比风雪楼强?
邋遢汉子侯君臣听见少年的问题微微顿了顿,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眼身旁的少年,复又闭上了眼睛,继续嘟囔:“风雪楼不收钱,他们的每一任楼主继任之后都会随机往江湖上放出去数量不等的一批信物,想请风雪楼办事就得拿着这些信物其中的至少一件才能登门,至于这个事情最终办还是不办,还得看风雪楼的心情。”
少年竖着耳朵好不容易听清了懒汉那含糊不清的嘟囔,随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风雪楼怎么听起来好像不是很靠谱的样子?但好像又莫名让人觉得带着某种不太好形容的霸道!
昏昏欲睡的侯君臣久久听不见少年问出第三个问题,破天荒睁眼看了眼少年,皱了皱眉之后淡淡道:“天下势力,包括山下江湖和山上仙门,几乎所有有些本事的势力都包括在内,按照本事大小共分九品,一个品阶之内又分上下二层,类似于朝堂官制中的正一品与从一品之分。九洲之内除了一个超品的临渊学宫不在九品之内又掌管阶品晋升外,三教是仅有的三个一品,再往下二品到九品各有位分,你眼前的这个风雪楼位在三品上,但江湖上有个私底下广为流传的说法认为那个古古怪怪的神秘木楼其实有进入二品的能耐本事,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一直没有向临渊学宫那边提过要升阶品的意思。”
站在一边的少年听得认真也很敏锐,听完这段解释之后精准抓住了两个字:“几乎?”
“不在这九品内的即为不入流,既非不入流也不愿在九品内的……”邋遢汉子话头一顿,睁眼看了眼少年,道:“我不太方便与你明说,总之不会太多,不超过一手。”
侯君臣不知道是有所顾忌还是什么原因,没有明说某几个山门的名姓,一带而过之后他又再次闭上眼,话题也重新说回了风雪楼。
“风雪楼的信物,在外面的江湖上属于是一物难求!想要你命的人既然能请动风雪楼就已经很能说明那伙人本事绝不会太低!另外虽然昨晚来的那位说了,委托给他们差事的人已经当场自杀了,但我估摸着他们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幕后事的,而且看样子下这个委托的人应该实力不弱,即便不会比风雪楼强也不会差太多……实际究竟孰高孰低,尚在两可!”
“风雪楼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耳朵很灵手段很高,但是这个“灵”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出手碍,以保证那“手段很高”四个字,如此一来这买卖也就能做得更长久。”
汉子看了眼少年,道:“你要想想这个中的逻辑。”
“所以你如果要防着人家来取你狗命,最好是现在就开始想办法修行,增长实力预备自保的手段,更好的办法是再找一个足够高大且厚重的靠山,否则你就离去见真正的阎王爷的时间不远了。”
少年定定看着闭眼打瞌睡的汉子欲言又止。
那懒汉侯君臣这一回连眼睛都没睁,直接懒洋洋摆了摆手,“别打老子的主意,我就是个只想苟命的乡下更夫,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那样的人手底下护住你,更没有什么东西能教给你的!”
他说着话,晃晃悠悠从竹椅上起身准备回屋补觉,进门之后又突然停住脚步,从屋门里探出个头来:“你倒是可以再等两天,估摸着过些天会有外乡人来镇上收徒,你到时候可以踅摸踅摸,要是运气够好的话也说不准能碰上个机会,但记得到时候别瞎了狗眼就行。”
汉子说罢就准备关门,又突然顿住,然后大睁开眼瞪着少年骂道:“赶紧滚蛋!再敢打扰老子清静,不用他们来取你狗命,老子先把你狗日的头给拧下来!”
嘭地一声,侯君臣说完就直接甩上了茅屋门。
几乎下一刻,少年就听见了一声重物砸在床板上的巨响声,他咧了咧嘴,这老光棍怎么就不怕他一下把这摇摇欲坠的茅屋给震塌了?
……
后来的几天,听劝少年楚元宵每天一得空就会坐在镇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有人经过就看看人,没人经过就抬起头研究研究那口常年挂在树杈上的大铜钟。
他自小喜欢坐在钟下,有个发现一直没有敢告诉过旁人,就是那口铜钟里面有字,而且好像他每次过来看都会发现那钟里头刻的字都不太一样。
虽然少年并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就是能看出来不一样。
少年最开始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有些震惊,后来他又留了个心眼儿仔细观察过旁人,但是好像他们偶尔坐在钟下抬头看时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也不知道是没有发现那字有变化,还是发现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是少年有时会暗暗思量,这玩意儿还能叫没什么问题吗?
大约在少年问完了那个邋遢汉子之后又过了三四天,天天得空就坐在钟下的少年终于看到了许多陆陆续续而来的外乡人,从东边那座蛰龙背山下的官道上绕过来进了他们这座盐官镇。
当然,几乎所有进入小镇的外乡人都会在第一时间看到镇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还有那口陈年大钟和钟下少年。
有人会主动上来搭话,也有人漠视少年的存在,然后径直从路口经过进入小镇,去往各自的目的地。
这些人前前后后大约近百,少年一贯记性好,看一眼基本就都能记住,但真正让他印象深刻的大概只有那么三四伙人。
这伙人里最先进入盐官镇的是一行三人,路过那棵老槐树和树下坐着的小镇少年面前时,都是从宽阔官道的另一侧远远绕过。
为首的那位中年美妇人妆容精细、锦衣华服,看着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夫人,走在她旁边的少年同样一身富贵,看面相应该是跟贫寒少年差不多大的年纪,这一大一小两人该是一对母子,似乎正在交谈什么事情。
从官道那一侧路过少年身前时,那个富贵少年轻描淡写看了眼贫寒少年,眼神淡漠,既没有高看也没有低看。
贫寒少年莫名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大概跟路边的石头差不多……
母子二人身后还跟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妪,看向那母子二人时面色和暖,转头看向挑着扁担的少年时,眼神中则带着一股轻蔑。
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的贫寒少年没再敢仔细抬头去观察这些富贵行人,只是在心里默默估计着那老妇人大概是这富贵母子二人出门远行带出来的佣人,就像镇上大户人家的那些富贵人物们出门????????????来时是一样的。
在这当先而入的三个外乡人之后,让他同样有印象的也是一行三人。
一个满头白发宽袍大袖的瘦高老人当先而行,身后跟着的一男一女都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样貌出众,劲装长衫,英气逼人。
那个年轻男子腰间挂着一柄带鞘的穗长剑,一手自然握住剑柄,走路时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与之并肩跟在老人另一侧的少女则跟那男子刚好是截然相反的走路方式,一身红装,一柄长剑背在身后,剑首连着一对朱红剑穗,这少女长相极美,朱唇点绛,眉黛远山,白玉瑕,走起路来蹦蹦跳跳,挂在她身后的剑穗就会跟着来回晃动,灵动活泼,相得益彰。
老人走到小镇少年身前不远处时突兀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同样看着他们的少年后先是笑了笑,然后才用河西方言主动与少年交谈:“敢问小兄弟,此处可是盐官镇?”
贫寒少年并没有料到这些外乡人还会与自己搭话,更没想到那老人的方言说的如此地道,有些愕然地抬头看了眼老人,再看看老人身后那一对同样打量自己的年轻男女,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老人笑着点头道谢,又仔细打量了一眼少年之后抬步往小镇中心的方向走去,身后年轻男女则一同跟随离开。
贫寒少年远远听见走远的三人中那个漂亮姑娘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在跟那老人问什么事情,然后那个年轻男子又说了句什么,接着那老人又笑着说了一句,只是三人之间说的不再是河西方言,所以少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内容。
再之后是个一身白衣白靴、大红色斗篷罩身的年轻少女,同样生的很好看,那一身色彩浓重的红装斗篷丝毫不曾盖过少女娇美的容貌,反倒是相得益彰,人比花娇。
少女身背长剑,腰间挂着一块乳白色的鱼龙玉佩,皮肤白皙,眉目如画,英姿飒爽,最让人记忆深刻是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又黑又亮,灿若星河。
少女经过小镇少年身前时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一瞬后就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张口说了一句什么。
小镇少年只听见少女一连串话音出口,声如银铃很好听,但根本没听懂她说了什么,一脸茫然。
少女微微皱眉,沉默片刻之后再次开口时就换成了有些拗口不太熟练的河西方言。
少年仔细分辨许久才明白她问的是镇上姓李的人家怎么走?
这盐官镇上的人家不到四百户,因为最早是从四方汇聚而来,所以姓氏很杂。
少年从小就在小镇上混迹,所以大多数人家他都是知道的,有些人家虽然门坎太高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跨进去的,但基本也都知道那些高门大院姓什么。
这少女看打扮装束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亲戚,镇上姓李的人家虽多,但是大户人家姓李的就那么一个,柳朱陈李的李。
说起来,盐官镇本就建得四四方方,两条主街又方方正正地将小镇分成更小的四块,柳朱陈李四家大姓如同商量好了一样各占一块,周围其余的小门小户家境都不如这四家来的富贵。
少年七岁到十岁的那三年间天天晚上跟着老梁头去走街串巷打更,闲着没事的时候那个老人就会一边提着灯笼往前走一边给少年讲一些小镇上的奇闻轶事。
据说宅邸在小镇西北块中心位置的富户柳氏是在郡城凉州那边做大买卖的豪商,布行粮号饭庄酒楼,各种各样的铺子开了一大堆,生意红火,大红大紫。
柳氏祖辈就是靠着做生意发的家,如今的当家人柳元骧常年都在凉州郡城那边经营自家生意,只留了一对儿女常年在盐官镇陪着柳家的老太爷住在建有柳氏宗祠的老宅里,这是那位柳老太爷亲自发话定下的。
位于小镇西南块中心的朱氏世居盐官镇,祖祖辈辈都是镇上的地主乡绅。
盐官镇周围大多是官家盐田不适合种庄稼,剩下为数不多能长出来些许粮食的田亩大多都是朱家的产业,所以镇上不少人家都是这朱氏的佃户,实实在在的大地主,财大气粗。
第三家陈氏据说是个什么书香门第,大概意思就是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如今位于小镇东北一块靠中心位置的那座乡塾就在陈家大宅的隔壁。
据说他们陈家祖上曾有子弟在朝廷里当过一个叫“尚书仆射”的大官,虽然小镇上没见识的镇民们都不知道那个“尚书仆射”是个多大的官,但都听说过如今还有一大批陈氏子弟就住在京城里,陈家在盐官镇的那座大宅子跟柳家一样也是供奉家族香火的老宅。
少女打听的李氏则是官员之后,盐官镇中心位置离五方亭不远的那座盐官署里从古到今每一任盐官都是李家人,跟世袭的一样从没有改过旁姓。
少年知道少女听不太懂他的方言,于是就只能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手比划着告诉她,从小镇东口进去往西走到第二个路口,再左转往南走到第二个路口就能瞧见李家那座高大的大院宅门。
少女看着小镇少年比划形容了半天,大约是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思索一瞬之后朝他笑了笑。
少年在一瞬间犹如看到了一朵绽放的桃花,晃了晃神后微红了脸。
那姑娘也不计较,用不太熟练的方言说了声“谢谢”之后转身离开。
少年目送少女走远终于不见了身影,再回头时就发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他身边不远处正笑眯眯等着他回神。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张嘴想说话,但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听懂方言。
那弯腰驼背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雀头拐杖的老人倒是笑着先开了口:“小兄弟知不知道这镇上的乡塾在何处?”
少年点了点头,准备像之前跟那个少女解释的办法一样给老人指路,不料老人微微摆了摆手,说了个“不急。”
少年有些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