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家主嫡子陈济见先生不需要他跟着,也就没有再在学塾之中久留,自行回了隔壁的陈氏大宅。
于是,这偌大的乡塾里就只剩下了那个一身墨衣,游手好闲像是个浪荡公子哥的黑衣年轻人苏三载。
闲来事,苏三载很自来熟地一顿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个青衫读书人珍藏多年尚未开封的一块茶饼,掰下来一小块装进茶壶中,丝毫没有所谓煮茶品茶的精致讲究,直接大水漫灌倒满一壶刚烧开的沸水,如此这般就算是给自己沏了一壶茶,随后又搬了两把竹椅和一只小茶几放在乡塾院子里的那一片竹林下阴凉处,悠哉游哉,自斟自饮。
说起来,这人间的缘法有时候是个很奇妙的事情。
早些年一直在江湖上四处晃荡所事事的黑衣年轻人,其实没有太多刻意想要去的地方,他一直都挺喜欢一句诗叫作“人间处不青山”,是个特别厉害的顶尖大人物写出来的,简简单单七个字就能告诉旁人,有时候一句好诗其实不太需要多复杂华彩的辞藻,只要胸怀够广,气势够足,落笔就能浑然天成,用一句出自他同样极喜欢的另一位大诗人的说法,就叫“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你瞧瞧这话说的多好!
眼下这一趟专程来这凉州盐官镇,并且还掏出了那枚代替拜师仪见面礼的警世花钱,送给小镇东口那个姓楚的落魄少年,其实也不是随意之举,事实上论是做学问也好,修行求道也罢,收徒一事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关痛痒的小事情。
在来此之前他是不想来,在外闲逛的时候,虽然老早听过这地方的煊赫名声,但有些事他其实很不想掺和进来这一手,只是可惜佛门有个大和尚曾有过一句话,实在是说得太有道理,所以没有办法,他就只能来了。
“幸亏我读书够多,心性也够刚强,坚韧不拔有大毅力大智慧,要不然早就让那些大和尚把我给抢进佛门里去了!”苏三载一边想着事情,一边语气认真煞有介事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说起来,当年他拜师的时候,先生送给他的见面礼就没有像他现在这么用心,自家那个沉默寡言面色冷厉的先生啊,当年为人处事就不够圆滑,属实是太过潦草了些,自己跟他那才是双方第一次见面,结果他就直接甩过来了一部,让当时还年少的他连搬都搬不动的大部头典籍,这就算是自己给他三跪九叩,恭恭敬敬奉上拜师贴的回礼了。
“这么一想,我必会是个比师父还好的师父。”黑衣年轻人松松垮垮躺在那张竹荫下的竹椅上,抿了一口茶水,笑眯眯怡然自得,过了片刻后放下茶杯,似有所感,转过头往乡塾院子门口望去,随后挑了挑眉。
门口处,一个一身白衣、眉目如画、大眼圆圆的小姑娘正站在乡塾正门门槛之外,背上还背着一把剑,剑首方正,造型古朴,腰间左侧还另挂有一把三尺长刀,是这承云帝国的边军制式。
这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精致秀眉微微皱了皱,冷眼打量着躺在竹椅上的黑衣年轻人,看样子似乎是有些意外!
苏三载挑眉笑看着少女,抬手举了举手中的茶杯,“喝茶吗?”
少女依旧不说话,却突兀地后撤左脚一步,左手扶住刀鞘,右手按在了刀柄之上!再抬眸时,少女眼中已然盈满杀意,手中还未出鞘的长剑之上,丝丝缕缕的剑气缓缓弥散开来,天地寂静,冷意森森!她看着那个坐在竹椅上的青年,冷冷问道:“你是谁?”
苏三载看着小姑娘如此动作,不由咧了咧嘴角,“哟呵”一声之后笑道:“虽然我长得不像崔觉那么难看,又好巧不巧还比你好看些,但你也不必因为这个,就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吧?”
少女闻言眯了眯一双星眸,周身杀气更盛,她摇了摇头道:“你确实不是崔先生。”
苏三载看着这个看起来脾气有些执拗的小姑娘,有些奈,他抬手揉了揉额头,随后指了一圈乡塾四壁,笑道:“你瞧瞧,我都能如此光明正大地躺在由崔觉坐镇的这座乡塾院中,还能如此悠哉悠哉地喝茶晒太阳,茶壶里装的还是他宝贝了很多年都不舍得拆开的茶饼,你觉着如果没有他的同意,我能做到这些?”
小镇之内,阵法林立,大阵套小阵,阵阵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乡塾塾师崔觉作为此地四位镇守圣人之一,在这个地方的分量类似于朝堂之内手握生杀大权的掌权人,即便不是皇帝,也绝对够格称得上是三公之一了,且眼下的乡塾其实就是他立足的道场,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只要是在这个地方,就绝对是类似于老天爷一样的存在,真正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若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外人绝可能进得了小镇乡塾的这座院子,更不可能如此随意悠哉,毕竟这可是真正意义上事关阵法根基的仙家重地!
少女垂眸想了想,抬头看着那个笑意盈盈的年轻人,语气缓和了下来,平静道:“我找崔先生。”
她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人看着面相年轻,就真觉得他只会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年轻,修行世界总有很多年岁大得离谱的老妖怪,都爱扛着精心修饰成细皮嫩肉的一张娃娃脸招摇过市,群魔乱舞。
“不在,好像是出门找人去了。”苏三载仔仔细细打量着那个依旧站在门外,但敌意终于缓和下来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随意回了一句。
少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冷眼看着躺在竹椅上的黑衣人,眼中冷意更胜之前。
苏三载看着少女的动作表情忍不住啧啧出声,“怎么?难不成你还觉着我是趁他不在才偷溜进来的?”
少女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刀柄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苏三载面色有些古怪地扬了扬脖子,再低下头来时,他已经换上了一副有些邪魅的表情,配合着本就有些阴柔的气质,整个人更显妖异,那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在他邪笑时,很容易晃得人心头发寒。
只见他微微眯眼,冷冷盯着那个手握刀柄没有再往下动作,但周身杀气越来越沉重的少女,诡魅一笑道:“你想拔刀,还想出剑?呵呵!咱们且不说这座扮演圣人道场的盐官乡塾,在你出手之后会如何反应,单单就只是我一个人都能轻易打死你,你信吗?”
苏三载这句话刚一出口,对面的少女瞬间就毫不犹豫抽刀而出,背后长剑则是自行跟随出鞘飞剑如龙,她脚下以弓步发力,毫不犹豫跃过乡塾门槛,飞身持刀斩向还半躺在竹椅上的黑衣年轻人,而那柄如同飞剑的八面长剑在空中游弋一圈后,直戳这黑衣年轻人的后脑勺!前后夹击,心意相通!
这一刻,刀芒大盛,剑气如龙,势若奔雷,以小镇乡塾为中心的方圆百丈之内,所有人畜尽皆噤若寒蝉,耳畔龙吟响彻云霄!
少女刀锋之前,还坐在竹椅上的苏三载眼中闪过了一抹讶异,但其实并不见丝毫惊慌,他只是眯眼看着那如同挟带天地之力而来的美貌少女,随后搭在竹椅扶手上的手腕轻轻挥动,那只放在小茶几上的茶杯如受指引凌空飞起,直直砸在少女刀尖之上,至于那身后如电光火石的匹长剑,他根本就懒得管,任它刺过来便是!
下一刻,那只茶杯就被那把锋锐长刀整整齐齐一分为二!那一瞬间,杯中茶水与茶杯一样被整整齐齐劈成两半,却并一滴沾在长刀之上!但也就是这一只茶杯破碎的这么点功夫,少女与青年之间那原本咫尺的距离彷佛瞬间被限拉长,那把长剑从苏三载脑袋上一穿而过,直直到了少女身前,但是那个黑衣年轻人却半点伤势都没落下,当之愧的手段奇高!
这一刻,如同光阴长河被突兀截停,又像是空间之海被拧成一条麻花,两人之间好像骤然就只剩下了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狭长甬道,甬道周围色彩斑斓,光怪陆离,而那个前一刻还在少女眼前的黑衣年轻人,眨眼间就如同后移到了千万里之外!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玄之又玄!
持刀前冲的白衣少女,感受着甬道四周挤压而来的庞然巨力,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她视线越过刀锋,凝视了一眼那个坐在远处,依旧似笑非笑的黑衣男子,随后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少女眼神澄澈清明,长刀归鞘,一把抓住还游弋在身侧的长剑剑柄,改飞剑为持剑在手,下一刻毫不犹豫身剑合一,直直扎进了两人之间的那条扭曲得如同中空的麻花一样的甬道之中,瞬息千里直奔苏三载而去!
在甬道的另一头,面色妖异的黑衣年轻人见此,忍不住再次挑了挑眉,好家伙,西河剑宗又教出来了一个怪胎姑娘?修为倒是不高,可这剑心……如果不是看得明白她身出名门,加之根骨确实年轻,魂体又凝实不虚,苏三载大约都要忍不住怀疑一番,这是不是哪家的老妖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了转世或者夺舍一类的禁法了?
眼看着长剑将要再次到达身前,苏三载忍不住手指微动,就要再次出手动作一番的当口,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咳声缓缓响起,生生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苏三载看了眼来人的身影,笑了笑之后将抬起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任由长剑直刺而来。
至于另一边的白衣少女,在那声咳嗽响起的时候,眼中杀意依旧毫变化,长剑直刺的力道也分毫收留,杀气森森,依旧是不管不顾的要命招数!
一声略带奈的轻叹,一只白皙的手掌突兀出现在少女长剑之前,双指并拢夹住剑身,引导着剑尖微微偏转方向,随后那一双修长的手指从剑身往剑尖处一抹,又顺势抹过剑尖往更远处甩了过去。
这一夹又一抹再一甩的过程里,原本少女手中长剑上盈满四溢的雄浑剑气就离开剑身飞了出去,在那如同空间扭曲一样的甬道外壁上激起了一大片涟漪,然后随着缓缓平复的变幻时空缓慢消失。
青衫读书人双指甩出之后就负手在后,淡淡瞥了眼坐在椅子上的黑衣年轻人,随后转身看着对面重新站回乡塾门槛外的一大一小两个绝色女子。
苏三载被那一眼看得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尖,坐着没动,他似乎看见了崔觉那只负在身后的手掌,借着衣袖掩藏下轻轻握成了拳头,随后缓缓一松一紧活动着舒缓筋骨。
小镇乡塾的大门门槛之外,先前就在那里的白衣少女,此时又复归到原位,仿佛根本没有动过,只不过她面色冷凝,正在收剑归鞘。
在她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白衣、气质温雅,同样眉目如画却又比少女多了几分成熟风韵的绝色女子,一只白皙的素手还搭在少女肩头。
就在方才,就是这绝色女子与那青衫儒士两人之间默契联手,既卸掉了少女长剑之上的必杀之意,又保证了少女没有被反噬重伤,能够平平安安落回原地。
现出身形的白衣女子先是看了眼小姑娘那不太开心的冷淡表情,随后淡淡一笑,带着些宠溺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但之后抬起头看着崔觉时,脸色就又沉了下来,阴阳怪气道:“崔先生,看样子你跟你的朋友,都对我们西河剑宗很不满意?”
青衫读书人闻言再次回头,有些奈地看了眼苏三载,然后回过头去微微躬身朝那女子行了个揖礼,歉意道:“傻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十三姑娘,还请二位剑仙海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