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弼思索后道:“好,本帅信你。既然如此,薛坚,这几日府内安防,都交由你来差遣。”
薛坚抱拳行礼,“末将领命。”
“——!”
惊雷声响,少侠飞快扫了眼外面的天色,心中暗道:怎么会突然下雨?
他跟着送礼的队伍入府,低头尽量减小存在感。少侠对整个河阳、尤其是元帅府内的地图已经熟记于心,今日是来提前踩点,确认现场的地形。若有机会提前知会李光弼,那就更好。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前面右转,就会经过主厅,树、侧厅、冗道,有三处离开的路线……
“薛统领!”
前面有人喊道,镌刻在记忆深处的称谓让少侠浑身一颤,猛然惊愕抬头,便见薛坚立于道路尽头,正与身旁的人小声私语。
少侠立刻重新低头,将托盘举高。
人流从薛坚身旁略过,礼品依次由府兵检查好再盖上。薛坚抱臂观察,少侠从他身边走过,薛坚忽然蹙起眉头,“站住。”
队伍立刻停下动作,少侠察言观色入微,暗想不妙。
他这些年在史朝义手下干活,易容术也磨炼到炉火纯青,本不该轻易被看出破绽。或许是因为阿坚知道什么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习惯,要是暴露……
短短几息,少侠已考虑好撤退的方法。薛坚走到少侠身边径直出手,少侠按住自己反击的本能反应,耳畔破空声急停,薛坚抓住的人却不是少侠。
薛坚将少侠身后的人压制在地,便听到一记骨响,那人都没来得及惨叫就昏了过去。
“今日搬运贺礼,来的都该是粗使杂役,为何他双手光滑茧?我出招时,他下意识提气反击,内功路数阴寒刁钻,看来这人修的是毒功。”
叙述的语气平静波,少侠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后背已经都是冷汗,他不需要掩饰自己剧烈搏动的心脏,随着人群伏倒在地。
薛坚不再看向他们,带着那人走远。远看众人重新起身,身旁的人问薛坚:“薛统领,那些人里可能还有同伙,就这么放走吗?”
“现在兴师动众地查,只会打草惊蛇。我心里都有数。”薛坚闭上眼,他数次捏紧拳,复而睁开双眸,“把刚才那些人的来路都报给我。”
薛坚吩咐之时,少侠见薛坚消失在视野中,终于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直至此刻,他的心仍在咚咚直跳。
他不知薛坚有没有看出什么来,与河阳之战重逢之时相比,如今的阿坚看起来更坚毅也更成熟了。短短的几月时间,对方似乎一下子成长许多,甚至让少侠都觉得有些陌生,而这种飞速成长让少侠觉得心疼,又暗暗觉得欣慰和骄傲。
身旁的人轻轻撞了他一下,少侠微微摇头,示意按兵不动。
薛坚走后,余留的侍卫带走他们一一进行盘问检查,却没有多作刁难,少侠同年轻的守门士兵搭上话,得知薛坚在宴会期间暂任府内护卫统领。
这意味着这次行动,他论如何都会撞上薛坚。
当夜,少侠燃灯落座,烛火摇曳不定,他面上不显情绪,视线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李光弼赠他的佩刀横放于面前,少侠握住刀柄,银光出鞘寸寸耀目,他的心也慢慢沉落。
少侠声地叹息,自问道:分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事到如今,为什么还会动摇?
他早该知道……他早就知道,从拔刀挥向薛坚的那刻起,他也亲手斩断了两人的过往。
阿坚有他的未来,这样就好。少侠想,自己选择的路太难走,一个人就够了。
夜长漫漫,不论是薛坚还是少侠,桌案上都烛火灯明,烧至晨光熹微。
薛坚身边的炭盆已经垒上厚厚一层黑灰,他继续将写满了字的纸放进去烧毁,房门被礼貌地叩击三下,随后士兵入门汇报:“薛统领,查到了,是狼牙细作。”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少侠手执密函,也在问:“查到了?那是谁的人?”
“是陛下,陛下想确保行动万一失,另派了一队人来河阳襄助。”
禀告少侠的人潜伏于河阳多时,专职情报汇总。元帅府有人暴露,另一队人见势不妙,主动搭上少侠这边的线示好。
“既然他们是陛下授意,为何我丝毫不知?”少侠握紧纸张,语带怒气,“如果事先知会我,我断不会让人发现那种破绽。如今潜入河阳的事情已经被察觉,城内安防重重,叫我如何成事!”
“陛下也是、也是……”
少侠马上想到了原因:史思明与史朝义父子离心,就连此事都要互相猜忌,另一队人名为帮忙,实为监视和制衡,要是能借此发挥……
“将他们的名单呈给我。”
对方闻言,面露难色道:“这恐怕于理不合,对细作而言,暴露真实身份就意味着死,没有陛下首肯,属下恕难从命。”
“坏了我的大事,什么都做不成得回去,也会被陛下赐死。”怒气过后,少侠的声线反而平静了下来,说出的话让下属惊出一身冷汗,他忽然意识到对面这个人在军中也是出了名的杀神,之前和少侠相处时对方太好说话,让他都忘记了少侠最出名的事迹就是替史朝义“清理门户”。
“陛下神功未成,正是缺人用的时候。告诉他们,是把名单给我,配合我的行动将功补过,还是让我如实禀告陛下,让他们自己选。”
下属大气都不敢出,连连应是。
挥退了对方,少侠摊开元帅府的布防图,早已熟记于心的内容让他越看越心乱。上次那件事发生后,消息称元帅府的布防没有改动,少侠庆幸事情还没变得更棘手,心情却端得烦闷。
在这里干等着也没有用,少侠索性乔装打扮,装成外地来的流民在河阳城内闲逛,他四处张望,暗中记下城区军防分布。
当然,这幅模样也引起了值守士兵的注意,在少侠第三次路过他面前的时候,他喊住少侠开始盘问,少侠顺势拿出早就编好的借口,说自己初来乍到,因家乡陷入战乱,于是来河阳投奔亲友,只是他天生不擅认路,又和亲友走散了,现在正在找回去的路。说罢,少侠诚恳地请求对方可否帮忙带路。
少侠脸嫩,游历江湖多少年了,岁月的痕迹都不明显,再经过易容手段和谈话技巧,谈话间引导士兵联想到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他回拒少侠送给他的吃食,为难地说自己有心帮忙,但不能擅离职守,少侠立刻理解地附和点头称是。
随后少侠装作迷路,又在这边绕了两圈。这处看得差不多了,少侠准备要走,也许是刚才和值守士兵套近乎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少侠再次被对方叫住:“你等一等,我找到了能帮你的人。”
少侠一惊,下意识要出言拒绝,对方已经大声喊道:“薛校尉,我说的就是他!”
薛校尉!?
少侠僵在原地,士兵看他受惊地张大眼,安抚道:“薛校尉人很好的,你别怕,我托他带你回去。”
“不……我……”
来人的身形不断靠近,袭来的压迫感使他的后颈寒毛直竖,少侠咬住唇,控制自己挂上笑容:“多谢两位大哥。”
薛坚与对方寒暄一阵,借着这段时间,少侠飞快地把自己的装扮检查了一遍。士兵指着少侠说了什么,薛坚的视线也移向少侠。
他感到自己从头到脚都被薛坚的目光扫了一遍。
冷静。少侠告诫自己。他乔装的次数太多,除了史朝义和他手下专精易容的能人异士,还没遇到其他能看破自己手段的人。阿坚常年行军打仗,这些奇技淫巧向来不是他擅长的……
“这是阿娘做的饼,作为谢礼,这位……薛大哥要不要一起尝尝?”他试着问。
“我们军中有规矩,谁都不能私自收百姓的东西。”士兵笑着帮薛坚拒绝。
薛坚沉沉看着他,忽然伸手,直接抓住了少侠的手腕,片刻后与他手掌交握,力度之大,哪怕是正常状态下的少侠都法反抗。
“跟紧我。”
一边这么说,少侠察觉薛坚仔细摸遍了他的手心。
是习惯性的观察么?少侠暗道。
他的武功套路驳杂,什么都会练一点,手茧不容易被人摸出来路,出来前他还故意在身上伪造过痕迹,就算被怀疑,他也准备好了理由蒙混过去。
薛坚没有表现出对此进一步的反应,他紧紧握住少侠的手,牵着他缓步前行。
两人一时话。少侠跟在他后头,回想起少时的薛坚也这么牵着他,少年人掌心的温度与他的心一样炽热,他们冒着凛冽的风雪前行,如今少侠只记得当时薛坚的手有多么温暖。
走在他前面的人已经依照当初立誓的内容,成长为话里理想的模样。现在的场景也就像他们当初畅想的那样,假如少侠没有选择另外一条路,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对方步速不快,少侠也随薛坚放缓脚步。他料定薛坚没有认出他——要是认出是他,按他的了解,薛坚可能会质问他,可能会抓他回去,总之不会这么冷静。
这么一想,他的心也安定下来。
如果只是放纵这段时间,能趁这个机会多看薛坚几眼的话……
“当心。”薛坚忽的把他拽到旁边,马车贴着他们的身体过去,少侠也差点摔到薛坚身上,少侠稳住身体,道:“谢谢薛大哥,我刚才在想阿兄,没注意到车。”
“你有兄弟?”
“是啊,老家待不下去了,我们家就来河阳投奔阿兄。”
“我也有一个兄长。”薛坚停住脚步,侧首看他,半晌后接着说,“你和他很像。”
少侠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他立即意识到,停下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我居然能像……薛大哥的兄长?”
这话说出来简直像欲盖弥彰,少侠吃不准薛坚是什么意思,不过话已出口,只好硬着头皮等薛坚的下文。
“我们已经分别了多年,他当初离开的时候,也和你差不多年纪。”
“……这样啊。”
薛坚重新启步,走在他前面继续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他离开前说要成为人人称道的大侠,我曾设想过数次与他重逢的场景,如今多年未见,他是不是还在做他的大侠?”
阿坚说的兄长……就是他。
少侠生怕再露出破绽,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便说:“那,我祝薛大哥和兄长早日重逢。”
“到了。”
少侠点头道,“麻烦你送我回来。”他珍惜着这平和的、来之不易的能与薛坚好好对话的机会,同时也存着自己的私心,心想要是用这个身份遇到薛坚,兴许还能和阿坚正常说上几句话。
“希望下次还能遇到薛大哥。”
少侠向薛坚道别,余留的温度被他眷恋地攥在手心,少侠想,支撑他走下去的回忆又多了一份。
凝视着他逐渐走远的身影,薛坚待他彻底离开,才将一直背在身侧的右手抬起,他今日佩了普通的长刀,刀柄已被他生生捏至变形,在摊开掌心的瞬间,他幻视到上面淌着赤红的鲜血,是前世少侠倒在他怀中,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记。
薛坚一路都克制着自己,克制着拥抱少侠的冲动,克制着囚禁少侠的冲动。他没有长时间的与少侠对视,因为他知道自己看对方的眼神太明显。
一旦少侠看到薛坚与他交谈时的神态,就会发觉薛坚的心思:那是如猛兽捕食前隐忍不发,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
“下次遇到你……我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