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迷信也好,战绩也罢,没有人可以忽视那面‘天下无双’的大纛,也没有人可以忽视韩世忠的御营左军以及他的背嵬军……桥山战败后,突合速再也不觉得自己比谁更强……但是问题在于,他除了这么做又能如何?
下着雨,侧翼洞开,面对着兵力远少于自己的呼延通一部,他有什么理由不把阵型铺开以防万一?
但是,韩世忠来的这么快,行动的那么果决,他又能如何呢?难道这时候再把侧翼收拢过来?露出空当让韩世忠直接过去?
说到底,打起来突合速才意识到,从王德到呼延通,再到韩世忠全军……这一战,宋军气势汹汹,其势宛如必得!
“万户。”就在韩世忠大纛开始缓缓提速的时候,那名汉军猛安喘着粗气靠了过来。“怎么办?”
“宋军渡河太快了,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指望着推进向前了,我去右边骑步结合处,你去左边骑步结合处。”突合速回过神来,勉力平静以对。“各司其职,保住阵地为上……”
“这便能拦得住韩王突破咱们右翼拐子马?”汉军猛安还是完全不安。
“右翼本就是给仆散背鲁那厮擦屁股的……”突合速只觉得自己脚面痒得厉害。“自有他从后面拦住韩世忠,咱们自己守住阵地不退,便对得起所有人了!”
汉军猛安这才无话,只是匆匆往左翼骑步结合处而去。
片刻之后,突合速刚刚抵达右翼骑步结合处,便看到那面大纛领着数千铜面铁骑从自己更右侧,几乎是临河的部位,直接冲锋而来。
相较于区区一翼的拐子马一角,这支铁骑,明显数量更多、甲胄更全、士气更盛、战力更强。
两军相交,突合速几乎是强迫自己去看临河交战地段。
但是毫无悬念,那面大纛一如既往的宛如尖刀一般,撕裂当面之众,直接突破了过去……只能说作为敌人,你永远不要怀疑韩世忠。
当然,这种近乎于推脱的感慨马上就消失不见了,因为另一支御营左军下属部队即刻涌上,几乎是尾随着背嵬军顶到了他的右翼空当,呼延通也如什么阴魂不散的东西一般,直接随着他的将旗偏转,转向此处。
这让突合速意识到,所谓各司其职的时候到了。
然而,暂且不提韩世忠因为王德隔空掩护成功大举渡河,并发动全线进攻,只说石桥处,王德却已经陷入到了彻底的苦战之中。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王德只率本部四千众孤军渡河,虽然一开始便先声夺人,可一旦其部整体过河失去后援,自然乏力。与此同时,当面金军却可以源源不断获得支援。
甚至不用那些支援,阿里部本身骑步战兵就有八千有余,是王德部的两倍。
隔着微微变密的牛毛细雨,远远望去,王德的旗帜虽然还在往来不停,但明显已经缓慢迟钝了许多,其部一开始的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也因为兵力上的压制渐渐难显。
“王子华(王德字)国家大将,不可轻失。”获鹿城大寨侧前方,龙纛旁,一个以杂物、木料、泥土匆匆堆砌起来的人造‘望台’上,被人搀扶着的吕颐浩扭头与身后坐在那里的赵官家进言,丝毫不顾早间在军议中正是他严厉宣告,任何人都不要指望援兵,哪部都可以全军覆没。“若有可能,官家还是应该尽量救上一救。”
狭窄而凌乱的人造望台上,摆着一副孤零零几案,案上正是那壶蓝桥风月与那个孤零零的杯子,杯子尚有半杯残余,却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已经换上甲胄的赵玖正盘腿坐在几案之后,此时闻言微微蹙眉。
他当然也想救下王德,以防士气损伤,但问题在于,拿什么去救?
在上游六万部队全渡并发起攻击之前,提前出兵是不可能的,这将直接打乱当面主力部队的进军计划,之前军议时的严厉要求也将成为笑话。
可若是放任战事这么下去,或许王德部的部属是能够按照原计划等到预定的大进军的……毕竟,这种满是重甲的战场之上,只要不陷入崩溃和混乱,想大规模减员都难……而且还足以倚仗一开始的推进换取不吃亏的敌军减员。但这样,王德父子三人就很危险了,因为很明显就能从将旗的移动轨迹上看到,他们父子三人一直在最前线往来冲杀不断。
这种情况下,一旦疲惫下来,稍不小心,被金军当做首要目标的他们便会杀身成仁。
而这,也是自古以来先登之士与陷阵之士在军中被尊重的根本缘由——先登陷阵之勇固然豪气,可背后是血淋淋的巨大死亡风险。
疑难之中,赵玖只能转向身侧侍立的刘晏,稍作询问:“平甫,能不能让李彦仙集中一些弓弩手隔河压制,划出一片安全区来?”
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好让官家知道,雨水越来越密,而雨水对弓弩最大的影响便是让弓弦受潮发软,弓弦一旦发软,射程便会大大减少,这般隔河抛射,将弩机裸露,怕是不过三矢便要被打湿,届时不足以遮蔽我军不说,反而容易因为射程变短、精度不再而误伤。”
“派些许精锐从石桥支援呢?”一旁的首席学士范宗尹忽然插嘴。
“太少不足以压制金军,便没有太大意义;太多的话便很可能引来当面高地上的金军主力,弄巧成拙。”刘晏平静以对。
赵玖终于沉默,吕颐浩也一声不吭。
“官家……”就在这时,一旁侍立的梅栎忽然开口。“可否用泼喜军一试?泼喜军用的小弩炮可以在油布木架下操作,射程比弩还要远一点,而且拳大的石头足以杀伤重甲,压制金军。”
赵玖当即一怔,复又看向刘晏。
刘晏稍作思索,即刻颔首:“可以一试,而且泼喜军的骆驼有高度,不必隔河压制,完全可以从石桥渡河,到对岸军阵中做支援!”
赵玖毫不犹豫,迅速点头:“让嵬名云哥出战!”
话说,嵬名云哥从此次北伐一开始便一直跟随御驾,并在进攻雀鼠谷过程中稍立功勋,但其部特殊的编制,也就是骆驼加小型扭力弩机的设计,很难通过休整迅速补充,所以部队虽然没有遭遇败绩,却也从出发时的五百匹/人一路沦落到不足三百匹/人的编制,此时被喝令渡河出战,也是一时惊疑。
但军令既下,便无思考余地,其人当即引本部两百余骆驼扭力弩转向石桥。而与此同时,一百余匹骡马牲畜也在党项辅兵的驱赶下,驮着打磨好的、充当弹药的拳头大石头尾随前行。
大约两刻钟后,昔日发明出来专门应对宋军重甲步卒的泼喜军便靠着骆驼的强大机动性渡河就位,然后立即起到了奇效。
拳石如雨,密集布阵的金军甲士,无论步骑全都被打的抬不起头来。
王德部的压力瞬间大大减少,最前方的王德父子似乎也能稍作喘息。
如此奇效,便是嵬名云哥都没想到,要知道,自己这种偏门的、很难补充的兵种,早有斥退之论,如果不是因为他去年上书说泼喜军可以发射火药包的话,早就被解散了。
王德稍得喘息,阿里部一时受挫,石桥前的小坡战场上一时有些逆转倾向。
但高地上,手握四个万户的完颜奔睹一声不吭,甚至看都没看高地正前方的战场,与此同时,高地侧后方的营寨内,全身都被打湿却只是望着自己头顶那面五色捧日旗的拔离速,当然也没有任何反应。
拔离速身侧,有一处木质望台,魏王兀术不顾身份,此时正亲自攀登望台眺望局势,却也不是在看高地正面方向,而是在向高地西面,所谓太平河上游地界奋力眺望……丝毫不顾雨水之中根本看不清任何情况。
之所以如此,原因很简单,前方哨骑接连汇报,先是韩世忠部背嵬军突破临河拐子马一角,与仆散背鲁的万户正式交战,然后便是数量惊人的轻骑纷纷渡河,涌了上来。
这个时候,高地西侧的太平河上游才是真正的战场,彼处双方交战部队很可能已经达到七八之众,而且还在往十万之众的交战规模无限制逼近……这种情况下,谁还在乎正面的小坡战场,尤其是此时看来,王德部的突袭更像是在给韩世忠作掩护。
转向上游,早已经全线交战的战场上,带着金冠的忽儿札胡思汗率领部分西蒙古部众率先渡河,本欲直接顺河进军,尾随韩世忠部进发,却得到了解元代传的秦王军令,要求他们自宋军背后绕行,准备去高地侧后方进攻,尝试插入金军战线最南端与营寨的缝隙,然后从高地后方洼地处完成对高地的包围。
当然,包围什么未免高看这一万多蒙古轻骑了,本质上还是要他们起到遏制、骚扰的作用。
实际上,绕过宋军部队后,忽儿札胡思便赫然发现,前方已经有金军骑步在此处布置妥当,依然还是步兵居中,骑步分两翼的典型‘拐子马’战术,而且已经成功连接南面营寨外的壕沟,封死了道路。
见此情形,早就知道厉害的忽儿札胡思倒吸一口冷气,但想到今日早间赵宋官家的战利品许诺,却还是咬起牙关,回身用草原语言呼喊激励起来:
“我的安答们!我的鹰狗勇士们!中国天子的许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是个公道的赏赐!现在该我们拿勇气兑换承诺了!”
“不要惧怕敌人,也不要惧怕这场雨水,我知道雨水很快就会将我们的弓弦沾软,将我们的箭羽弄湿!但是只要听着我忽儿札胡思的号令,我指向哪里,便将箭射到哪里,一刻不停,在箭羽湿掉之前,在弓弦软掉之前,把两筒箭全都射出去,女真人便会像兔子一样逃窜,胜利就是我们的!”
“现在,把弓全都拿在手上,把箭搭在弓上,随我来!”
言罢,穿着重甲、戴着金冠的忽儿札胡思调转马头,一马当先,弯弓便朝金军阵地奋力一箭,而几十名全副汉军制式重甲的克烈部贵族紧随其后,纷纷持弓追上,向着女真军阵发射弓箭。
见到汗王这般身先士卒,西蒙古军士气大振,当即遵从命令,也都纷纷仿效,以典型的轻骑战术展开阵型,然后在广阔的阵地上尝试以弓箭骚扰压制金军……一时间,这位西蒙古王身后箭矢如雨,而且雨落不断。
但是,不过亲自射出了两箭而已,刚刚还在阵前挥舞大弓,鼓舞士气的忽儿札胡思汗一声不吭,直接从马上栽倒,再不能起身。
西蒙古部众一时不明所以,阵脚大乱,刚刚鼓舞起来的士气更是跌落谷底。
就在自己父亲身后七八步外的脱里同样目瞪口呆,说实话,他是做好了战后将亲父移交给赵官家准备的,但这次真不是他。
实际上,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是他。
忽儿札胡思汗的几位安答以及几位西蒙古小部落头人一起下马,将直接没了气息的忽儿札胡思汗从地上抱起,而脱里这个时候匆匆下马去看,方才隔着面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是什么阴谋,真不是什么阴谋,就是一个意外,一支传统的蒙古羽箭正中因为带了王冠而没戴头盔的汗王后颈。
而羽箭的一侧已经被雨水打湿,羽毛散乱,这种情况下,没人能控制箭矢走向。
这就是一场战场上常见的误伤,只不过这一次被误伤致死是堂堂西蒙古汗王而已,而且是在战事刚刚要趋于激烈化、全面化的时候,忽然死掉。
一身札甲的脱里立在自己亲父身后,目瞪口呆,一时慌乱到了极致,身后部队更是散乱一时……要知道,西蒙古军才刚刚接战,甚至连身后部队都还没汇集妥当。而原本因为大股蒙古骑军抵达而陷入紧张的金军似乎也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有少部分铁骑越众而出,尝试侦查。
在这个紧要关头,鬼使神差一般,被周边克烈部贵族所注视着的脱里居然将目光集中到了自己父亲脑袋上的那个王冠之上……那个小小的玩意,刚刚害死了一个汗王,却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脱里几乎想立即拿掉自己的头盔,戴上这个东西。
不过,随着雨水从兜鍪上渗入到脸上,跟着赵官家身侧见识了很多的脱里很快便回过神来,继而在恍惚中意识到,在眼下这个地点,这个状况下,这个王冠并不是自己戴了便算数的——而是赵官家、身侧这些克烈部核心贵族武士、以及身后部众全都同意才算数。
他必须要做出一些事情来向那位在河对岸操弄乾坤的官家,向身前身后克烈部的贵族与部众,向战场上尚未汇集起来的西蒙古的零散部落证明自己可以戴上这个王冠。
这是前所未有的危险,但也是机会。
下一刻,在周围克烈部核心人物的瞩目之下,这名忽儿札胡思的长子忽然向前,然后不管不顾,直接将王冠从自己父亲身上取下,却又翻身上马,拿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弓弦,并用弓弦将自己父亲的王冠系在了自己的长矛之上。
一名稍显年轻的克烈部贵族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将忽儿札胡思脖颈上的箭矢折断,然后其余贵族也都反应过来,立即将忽儿札胡思汗的尸体抬上一匹战马,然后只是将战马向后方自军阵中稍作驱赶,便也纷纷转回自己马上。
“女真人杀了我的父亲!”
脱里抢先一步,举着长矛回身驰向明显动摇的西蒙古军阵,奋力大喊,身后便是托着自己父亲尸首的战马,以及数十名克烈部贵族,而瞩目的王冠则在细雨中摇晃不停,以至于与长矛交相作响,那个声音听起来,似乎与脱里做赤心骑时战马脖子下的铃铛声没什么不同。
“女真人杀了我的父亲,你们的汗王!”
在数十名克烈部贵族的簇拥下,全副札甲的脱里举着长矛在西蒙古军阵前与自己父亲尸首间往来不断,以蒙古高原上的古老语言嘶吼不停。“你们还记得我父亲的恩惠吗?你们还记得对我父亲的誓言吗?你们还记得我父亲刚刚下的的军令吗?”
“现在,还愿意认为自己是蒙古人的,都随我脱里一起过来!我脱里依然许诺你们我父亲曾经许诺的东西,但你们要为我和我的父汗作战,为我和我的父汗复仇!要履行刚刚的军令,要将自己的箭矢在女真人的头上倾洒干净,要在大宋天子面前为我和我的父汗证明我们的荣耀!否则,长生天是不会饶恕你们的!”
言罢,脱里再度调转马头,然后高举长矛,摇动皇冠,指向金军。
周围部众,从克烈部的贵族开始,忽然炸裂,然后整个军阵一如之前那般,向金军奋力抛洒箭雨!而且比之前还要迅速,还要激烈。
甚至有不少披甲贵族血涌之下直接尝试率众冲阵。
须知,雨雪霜雾,泉溪沟渠,各不相同,可一旦汇于河流,继而奔涌,便再无法分清每一滴水的来源了。
PS:
三个事情。
1、感谢水长东大佬的白银盟!也感谢adrian_fufu大佬和sjhunter大佬的又一萌!还要感谢书友160125133718474大佬和农民科学家大佬成为新萌,也就是本书第204萌和205萌。
2、例行献祭新书《历史系之狼》,作者历史系之狼。
3、绍宋专题活动上线了……大家可以去活动中看看……顺便无限感恩安总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