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风温声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不要把你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别人,即便是我,也不要如此。”
“上一任执剑者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叶长风眨了眨眼,笑道:“当我想要问什么的时候,他一概拒绝回答,他还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规矩。宁奕……到了我这等境界,知晓因果之可怕,若执剑者冥冥之中有所定律,那么你我遵从便好。”
宁奕沉默下来。
是的……自己一直守口如瓶,是因为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
但叶老剑仙是值得信任的人。
找到执剑者传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事实上,宁奕并不如何高兴。
因为在那道声音响起之后……宁奕并没有看见更加广阔的世界,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耗费如此大精力追寻的这件事情,是否真的值得?
那位执剑者的声音响起。
宁奕本以为,自己会得到某种指引,某道醍醐灌顶的机缘。
然后自己的神魂,体魄,会得到锤炼,增强。
他甚至做好了忍受巨大痛苦的准备。
然而那道声音只是说了一句话,就再没有了后续。
宁奕心湖里多了一个倾开的入口,他找到了通向观想卷的世界,不需要叶长风的神性庇护,也可以进入其中,只不过对神池的消耗不小。
宁奕试着再度观想。
他能够看到那道模糊的执剑者影子,双手杵剑,掌心叠加位置本来应该有一柄剑,但是剑器空空如也,于是那道模糊轮廓便站在大河中央,不动也不摇,不言也不语。
后续的摸索,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本来还有一些关于自己的猜想和疑惑,但是仔细一想,因果二字的确牵扯极大,西海老祖宗帮自己推演执剑者的那份造化,已经花费极大。
传承已经开启,还怕无法触发吗?
……
……
回到小霜山后,依旧是修行,开坛,休息。
宁奕时常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没有踏上修行之路的时候。
闲下来的日子居多。
老祖宗会驾驭那柄稚子,带着宁奕往返大隋四境。
一老一少,比起“先生”和“弟子”,更像是家人。
西境古城买美酒,东境山头杀魔头,北境的高原和倒悬大海,南疆十万里层峦叠嶂。
逍遥游。
世间最难得,便是逍遥二字。
只不过隐约之间,瞥见叶长风鬓发的苍白,宁奕心中总会有一些难过,苦涩。
他看出了一缕“衰老”的意味,这种“衰老”,是神魂上的衰老,人之大限将至。
第一个五百年破开了,之后的时间便越来越短,若不能成为不朽,那么注定要死去。
这世上有相聚,就会有离别。
宁奕知道这个道理。
他有种预感……离别的时间,不远了。
带着宁奕找到传承之后,闲散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余。
西海老祖宗的神魂出现了第一次的不稳。
整座蜀山上空,原本晴空万里,忽然之间阴云密布,雷霆闪逝。
这位修为通天之境的老祖宗,清净了大半辈子,在自己寿命的最后阶段,选择落脚在蜀山,与自己欣赏青睐的年轻人一起度过闲适的散漫生活。
陪在老祖宗身旁的宁奕抬起头来,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些凭空汇聚而来的雷霆,翻滚如老龙,并非是偶然,而是向着叶长风来的。
涅槃境界大限五百年,若想要活过寿元大限,便好似从阎王手中抢过命簿改写。
逆天而为,绝非易事。
那些雷劫之盛大,放到南疆,足以移平一整座琉璃山头,劈得满山鬼修鬼哭狼嚎,三魂七魄化为齑粉。
然而在蜀山上空,还没有来得及蓄势,搁在老祖宗膝头的那柄“稚子”便雀跃而出,一剑掠出。
天地一线潮。
铺天盖地的阴云就此被剑气湮灭。
阴云荡散,天地重回朗朗乾坤。
天劫之力,人力不可阻挡,但偏偏有人能够阻挡……这就是逆天级别的实力了。
老祖宗打碎逼迫大限的劫云后,宁奕便知道,离别的那一天到了。
……
……
“先生,此行定会平安。”
第二面石壁前,宁奕揖了一个大礼。
叶长风披着宽大的白袍,笑着拍了拍宁奕肩头。
那柄稚子被他插在地上,并没有拔出。
“那里的神性很充裕,别担心,我只是闭关一阵子。”西海老祖宗笑道:“如果真的有所谓的不朽……那么当今世上,还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参破这个秘密?”
宁奕轻声笑道:“先生还未带我去妖族天下呢。”
叶长风哈哈大笑,道:“等我回来!”
宁奕眼神凝重,认真道:“好。”
老人摆了摆手,走入石壁之中,石壁重新合拢……宁奕忍住了跟随而去的念头,看着空空荡荡的石壁。
如果那面石壁背后所连接的洞天,有什么危险,自己跟在叶长风的身后,只会给老祖宗带来麻烦。
四面八方的树头,密密麻麻挤满了白猿,水泄不通,此时此刻,目不转睛盯着合拢的石壁,以及站在石壁前的黑袍少年。
它们极其安静,面面相觑,看着这个实力高的没边的老头,终于走进了石壁的那一面洞天中,神情说不出来的复杂,有一些遗憾,还有一些困惑。
宁奕心境复杂,拔出“稚子”,默默离开,没有理会这些不能开口的生灵。
……
……
春去秋来,蜀山后山。
千手闻仲闭关于藏经阁大殿,寻求破开涅槃的那一线机缘。
二师兄齐锈困在命星与星君之间,铁剑山锁山,一片冷清。
三师兄寻觅道藏,老龙山人去楼空。
宁奕回到小霜山,并没有过多停留,而是收拾行囊,整理好一些下山所需要的物事。
山上的修行已经圆满。
他准备下山远行一趟。
离别之前,宁奕在小霜山开了最后一次的讲坛,整整三天三夜,这一次不仅仅是修行上的问题,剑气境界,乃至神魂法门,都可以提问。
日落日出,灯火点熄。
蜀山诸峰的弟子知道宁师叔要离开,送了很多东西,有些是书信,来不及一一拆开,便留在楼阁里一沓一沓放好,留待日后再阅。
隐宗的那些弟子,送了一些制作精细的糕点。
一直没有声音的风雷山小不点,赶在最后一天讲坛结束之前,浑身伤痕累累,风尘仆仆来到了小霜山,给宁奕准备了一份礼物。
那把从铜人阵尽头拔出来的“断霜”。
还有西海老祖宗送的印刻“太平”二字的保命符箓。
宁奕当然没有要,一件也没有。
离开蜀山的那天晚上,繁星满天。
宁奕有一个装了些银两和衣服的行囊,不算沉重,但被黄衫少年郎背着。
两个人没有顺着山路下山,而是来到了平顶山。
执意要送宁奕一程的谷小雨,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宁师叔会带自己来这个地方?
淡淡的荧光飞舞,萤火虫在眼前缭绕。
这一幕很美。
谷小雨屏住呼吸。
“蜀山很温暖,我很喜欢这里。”
宁奕轻轻开口道:“这里有我很重要的人。”
谷小雨不断认真点头。
他当然知道,这里有自己的师父,二师叔,三师叔,还有……那位曾经跟宁师叔一起在西岭大雪里救了自己的裴姐姐。
还是说,要喊裴师姨?
感觉不太合适,似乎把那位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裴姐姐,喊得太老了。
黄衫小不点好奇道:“宁师叔,你和裴师……裴姐姐什么时候成亲啊?”
宁奕给了谷小雨一个脑瓜崩,没好气道:“不该问的别问。”
先天金刚的谷小雨揉着脑袋,愁眉苦脸。
山顶一缕劲风袭来。
印有“大隋天下,剑气行走”的厚格剑很久没有动用过了,远远从小霜山掠来,此刻悬停在宁奕面前,俯下剑身。
“走了啊。”
宁奕接过行囊,轻轻跃上厚格剑,剑身一沉,接着疾射而出。
剑气呼啸。
平顶山上的谷小雨,看一人一剑,掠过大月,站在漫天荧光之中,拼命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