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到哪儿都是一样的过,人跟人到哪儿都差不多。
什么西北人,蜀人,还不都是人。
是人,心思便是差不离的。
夏文看望过赵五叔等人回房时,赵长卿已经洗漱好坐在灯下看书。夏文道,“别在晚上看书,费眼睛。”
赵长卿笑望着他打趣,“我还以为你得在五叔房里歇呢。”
夏文过去,取走赵长卿手里的书,赵长卿唤了丫环进来服侍夏文梳洗。待两人在床间休息,夏文揽着赵长卿的腰道,“第一天回来,也乱糟糟的,你别恼。”
赵长卿倒是没恼怒的意思,若因这么点小事就气个好歹,以后有的是生气的日子。赵长卿道,“这有什么可恼的。说是各院有各院的厨房,姑妈一时急了,要水要的急,在咱们厨房里用些水,不过小事罢了,哪里有为这个恼的,你也太小看我了。”
“只是如今我也看出来了,咱们刚一回来,且我又带了这许多人,不要说人手紧张,就是这厨房也紧张。今天是头一天,还能说是刚回来家里忙乱。若明儿再这样,脸往哪儿搁?”赵长卿道,“这事也好解决,明天我去跟祖母和母亲说,厨房紧张,咱们这屋单立个厨房吧。也不用别的,空屋子空出两间来,余下的现置办就是了。省得为些小事伤情分,你说是不是?”
夏文思量片刻,道,“这也有理,何况你又吃不惯蜀中的东西。没吃过辣的人总是吃辣也不好。你别开这个口,明天我去跟母亲和祖母说。”
赵长卿笑,“好。”
“长卿。”
“嗯?”
“你会不会觉着咱家没你想像的那样好?”
赵长卿叹口气,“这年头,都是聚族而居的,谁家都有这些事,这也不算什么。这头一天来,长辈说什么我便听什么,只是我天生的脾气,还不算不讲理。跟我讲理就行了,原也不必理会许多。咱们是咱们的日子,你也别往这些琐事上分心。只要咱们把日子过好了,谁能不对着咱们笑呢。就是那些别有小心思的,也不过如此。”
夏文道,“你要有什么心事,一定要跟我说,别自己闷在心里。”
“不跟你说跟谁说。”赵长卿笑,“等见完了亲戚族人,你带我到县城好生看看。以前你结交的朋友、同窗、师长,该走动的也要走动起来。这才是你以后的根本。内宅有什么趣,无非是三个瓜两个枣,你跟我一条心,谁也不能给我气受。”
小夫妻两个说了许多事,至夜深方相拥睡去。
夏家是书香之家,年头也久远些,规矩自然琐碎些。第二日早上拜了家里的牌位,祭了灶,祭了神,才是正式见了长辈的时间。赵长卿奉上针线,夏老太太给了一双赤金镯子,夏二太太给的是一对金蝶簪,夏姑妈则是一对韭菜叶银镯子。接下来,夏敬赵莲给赵长卿见礼,赵长卿按昨日准备的东西送了他们。
趁大家正在一处时,夏文就说了另收拾厨房的事,他道,“昨晚我去赵五叔屋里去说话,刚吃完了酒,茶壶里连热水都没有。找到平安平贵一问,厨下只顾着烧饭,热水自然要先仅着长辈用。我去厨房看了,的确是紧张了些。以后我念书,夜里少不得要个汤的菜的,我想着,后罩房那一排屋子也宽敞,收拾出两间来,我们单立厨房。有空屋子就行,一应东西我们自己置办。”
夏文这话一出,大家先看夏文,又看赵长卿。心说,这小媳妇真有本事啊,来婆家第二天就要单立厨房吃喝。
夏老太太咳一声,先道,“平安平贵是怎么服侍的,叫亲家连水都没的喝。”
夏文笑,“看祖母说的,他们都是新来的,厨下热水供不上,他们能有什么法子,倒是急的他们想去厨下自己烧,只是那到底不是他们的差使,厨下也不能叫他们自己烧,是不是?厨下事情多了,纵使每人多八只手也不够忙的,说来也怪不得他们。”在外头这几年,夏文不是没有历练,一句话就把夏老太太的话截住了。
夏老太太道,“我年岁大了,跟你母亲商量去吧。”
夏文笑,“老太太疼我,我母亲更没有不疼我的,既这样,就劳烦老太太身边的刘嬷嬷瞧着给我们腾出屋子来,下午我着人去找泥瓦匠,盘几个灶眼。”
夏姑妈尖尖的声音笑道,“唉哟,文哥儿以前看不出来,真是个疼媳妇的。”
夏文笑,“媳妇娶回家,可不就是疼的吗?有本事的男人,都疼媳妇。”
夏二太太见大姑子吃瘪,心下异常满足,笑对赵长卿道,“侄媳妇就是有福气。”
赵长卿羞羞一笑,半点不谦虚,“二婶的话,我就笑纳了。这才开始罢了,大福气还在后头呢。”
夏姑妈皮笑肉不笑,“早听说西北的闺女大方,今天一见,可不就是这样。尤其说话上头,我说侄媳妇,咱可不能这样实在,你二婶子是自己人。你要去外头还这样,倒要叫人家笑话了。”
赵长卿笑,“姑妈就是了解我们西北人,我们西北人不但举止大方,心眼子也是直的。我去外头谁会笑话我呢,谁笑话我有本事当着我的面儿说,也叫我看看是如何笑话的我。我这辈子,还从没被人笑话过,要真有人笑话我,我倒能开一开眼界。”
赵莲自幼娇宠,平日里都压夏玉一头,此时已按捺不住,指着赵长卿的鼻子道,“表嫂这样跟我娘说话,就叫人笑话!”
赵长卿眉毛都没动一根,道,“赵表妹,从辈份来说,我是你表嫂。从远近来说,你是姑表家的姑娘。我以前去见尚夫书人、将军夫人,也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过一句重话。老太太,您是最公正的,您给我个说法!”
夏老太太皱眉道,“好了,一大早闹闹腾腾的,我都累了。散了吧。”
赵长卿道,“听说我的名字还没往贵族谱上添呢,我看这也不必了。正好我娘家兄弟在,箱笼都是齐整的,我这就回边城吧。”起身就往外走。
夏文连忙去拦赵长卿,夏太太也着了慌,夏二太太拽着她一只胳膊,跟着说,“侄媳妇,这是怎么说的,小孩子家不懂事罢了,你别与她计较!”
夏老太太当即立断,一个巴掌糊在赵莲脸上,骂道,“不懂事的小蹄子,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还不去给你表嫂赔礼!”
夏太太道,“媳妇啊,你素来有心胸的,别为莲丫头这不懂事的动怒。她年纪小,就是这莽撞的脾气,还时不时的冲撞老太太呢。她不好,你做嫂子的教导她就是,这么多长辈都是疼你的,来,咱们这坐着说说话儿。”
赵长卿便又坐了回去,冷眼看着赵莲。赵莲却是自打到了夏家就没受过这气,哇一声大哭就跑出去了,赵长卿唇角一绽就笑了,道,“昨天听老太太说起青城夏家历经三朝的书香门第,公侯宰相的不知出了多少。如今看着表妹,就是我这出身武勋之家的,也没见过这般天真活泼的孩子。”其实赵家的小武勋传到赵长卿他那短命的爷爷时是最后一代了,赵长卿他爹都没享到这祖宗的荣光。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技巧,赵长卿也是不缺的。尤其是搁到夏老太太这种人面前,你不往自己脸上贴二两金子上去,她便当你是要饭的。
夏老太太脸色十分难看,“孙媳妇,你放心,我必不叫你受委屈的。”
赵长卿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您是咱们夏家的老太太,赵姑娘毕竟不姓夏,不知道夏家的规矩也是有的。”
夏姑妈道,“阿莲年纪小,说话直,侄媳妇你何必这样得理不饶人呢,是不是?”
夏文听不下去,道,“姑妈,我媳妇不过奉承您两句玩笑话,自问无失礼之处,表妹就跳出来指责她,如今在姑妈的嘴里,更成了我媳妇得理不饶人,恕我不能明白姑妈的意思。”
夏姑妈自抽了一记耳光,张嘴便嚎,“我抽你这张嘴,这样的不会说话,没的得罪人。”
赵长卿立刻自椅中站起来,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夏二太太离得近,又要去拦,不知被赵长卿怎样一拂,夏二太太衣角都没摸着一片,赵长卿已出了门去。
夏文气得了不得,对夏姑妈道,“我媳妇这才头一天回来,姑妈便这样欺负人,看来真是亲近不得了!”忙追了赵长卿去。
赵长卿出门就吩咐身边的永福红儿,“把阿宁阿白叫过来!”
夏文追上赵长卿,握着妻子的手,一直拉她回了房,叫小丫环端了茶水来,道,“你先喝杯茶,消消气,我定不叫你受委屈。”
赵长宁苏白已经闻信过来了,新媳妇认亲行礼之类的事,是夏家的事,他们不好掺和,正商量着出去逛逛,一听此事,赵长宁先臭了脸,握着拳头问夏文,“你给我句准话,你们家是打算怎么着?千里迢迢的哄了我姐跟你回来,你就这样叫她受委屈!”夏文敢说一句不中听的,赵长宁已经打算砸他个满脸花。
苏白从来不是一言不合转身就走的性子,道,“就算回边城,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夏家先得把这事给我们个交待!”
夏文得先跟两位内弟说好话,道,“阿宁阿白,你们先到里间陪你们姐姐坐会儿,宽解宽解她,我去给她讨回公道。”
夏家两房都过来了,夏二叔道,“这侄媳妇刚来,也怪不得两位小舅兄生气,我也气,家里把孩子惯坏了,叫她冲撞了侄媳妇。”
赵长宁根本不领情,道,“我听说你们夏家都是念书的人,表姑娘是被惯坏了,你家姑太太还这样闹不闹的自抽耳光,我也是秀才,倒是头一遭见这西洋景。她不是抽自己,她是知道我姐姐远嫁到你们青城县,娘家人都离得远,这才欺负她!这幸而我还在,这要是我回了边城,更不知我姐姐受多少委屈!”
苏白接着道,“这些话也不必在这儿说,我已叫赵五叔去你们族长家要个说法。既养之,则教之,表姑娘养在你们夏家,她既不知礼,就不要叫她出来见人!以往在边城,只知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是好的,武兄弟也同我们合得来,我家才应允亲事。图什么,就是图夏姐夫的人品。这来了青城,又听说青城夏家的名声,原以为是知礼为善的人家,不想倒这样会刻薄媳妇。叫你们族长过来,评一评这个理!”
赵长宁继续道,“只不知你们族长公不公道,永寿,拿着姐姐的帖子把县太爷也叫过来!连皇帝老爷圣旨里都说我姐姐卫国有功,贤淑德惠,你们在我面前就这样藐视欺负她,你们也欺人太甚了!以为我们赵家没人吗!”
夏老爷夏二叔轮番的跟赵长宁苏白说好话,便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夏二叔道,“阿文,你也劝一劝两位小舅兄。”
夏文沉了脸道,“阿宁阿白说的原是没错,在边城时,日子虽辛苦,一家子倒和美,我与媳妇结发大半年,脸都没红过一回。她是什么样的人,二叔二婶不知道,父亲母亲是知道的。何曾有半点对不住咱家的。如今刚回老家,就生出这许多的不是。我知道姑妈的心思,无非是看媳妇身上有诰命,便要拿捏她。这些内宅的事,本不该爷们儿管。如今我也是成亲的人了,难道看着媳妇受气?姑妈辈份虽高,可对错总有个分明。媳妇在边城,有产业有娘家有亲戚有故旧,舍了这些跟我千里迢迢的回来,我若是连这点小事也护不住她,就枉为男人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今日不把族长请来说个分明,别人只当表妹头一天见表嫂便呜哇跑出去,姑妈又这样自抽耳光,若不在族人面前说个对错,媳妇以后还不知被人怎么讲。父亲二叔也是眼见的,劝阿宁阿白莫恼是应该的,只是不该劝我忍气吞声,我忍不了这气,也不能忍!我不能叫媳妇背这现成的黑锅!夏武,你去族里看看,若赵五叔有不清楚的,你在旁跟着描补描补,务必请族中管事的过来。”夏文非但没劝赵长宁苏白,他还把夏武差出去了。
夏二叔要拦,夏武一猫腰跑了。
“夏姐夫这话还算明理。”苏白稍微歇了口气,道,“贵府姑太太的品格,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你们也不必急着劝我们,贵府姑太太都能自抽耳光,听说你家老太太年岁也大了,还是去瞧着老太太些,一时有个好歹,就都成了现成的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了!”
赵长宁道,“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年纪小些,以往只听过,倒未见过,这回真是长了见识。还是你们这书香人家,就是手段多。像我姐姐这样老实的,叫她这样干她都干不来,嫌恶心!”
夏太太夏二太太在里屋劝赵长卿,无非就是说些车辘轳话。夏二太太叹道,“胳膊折在袖子里,姑太太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念过书的人,且有涵养,这事是姑太太和表姑娘不对,可闹大了,别人还是得说你新媳妇的不是。侄媳妇,这话虽不中听,却是二婶子我的真心话。我也是过来人了,姑太太好强,你问问你婆婆,我们妯娌两个,哪个不让着她。她就是阴阳怪气的脾气,只当没看到就罢了。”
夏太太叹口气,“这日子,倒不如我们在边城痛快。”
夏二太太道,“大嫂,我这正劝侄媳妇呢,你怎么倒说这样的话。”竟来拆她的台。
“这也是实心话。”夏太太道,“我这几年在边城也看开了,以往在家里,丫环婆子的也都有,却是天天生事,不得太平。到边城生计艰难些,我也去外头揽了活干,我浆洗衣裳,玉姐儿做些手工,武儿跟他爹替人家书铺子里抄书,阿文去外头采药。纵无山珍海味,一家子粗茶淡饭的,边城人率直,都很好相处。后来阿文做了大夫,娶了媳妇,一家子一条心的过日子,格外有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