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白地小年夜的扬州降落了鹅毛大雪厚绒绒地铺上了街。
四下悄然静谧无声行人一个个瑟缩弯腰疾行而过。冬日一片萧条里猛见一颗大橘子直从门里滚了出来口中兀自大吼大叫:“他***师弟找着人没有?”
“操他祖宗!我怎么找得到啊!”
静谧雪景成了小孩儿的闹场江南冬景全毁败了能有如此威力的大橘子自是华山双怪的肥秤怪无疑只见对面走来一名马脸老者正是那个“他***师弟”算盘怪回来了。
扬州驿馆吵吵嚷嚷众宾客全数上街找人。却原来少阁主琼芳傍晚时跳出窗去直至现下还不曾归来。哲尔丹的弟子问过了缘由回秉师尊二人见了众人的惶急不免暗暗奇怪琼芳身怀武艺别说跳出二楼窗口纵使从三楼宝塔一跃而下怕也摔不死她。却不知这帮人在焦急什么。
正想间却听一名女子喊道:“找着人啦!找着人啦!快去烧些热茶出来!”那弟子侧头去望却见两名女子相互搀扶正从大街上缓缓归来其中一人脸色冻得僵紫正是琼芳另一人腰悬长剑容色甚美却是九华山的准掌门娟儿。
那弟子正要再看却听师父咳了一声将他拉了开来。那弟子不明究理侧眼偷窥惊见琼芳赤着一双脚身穿月白内衣竟尔衣衫不整他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这帮人在急些什么原来琼芳变得有些“古怪”这才让众人满心焦急。
琼芳一脸狼狈终于给扶入了大厅看她肩披娟儿的袍子兀自喘自心不已。此时家丁全给驱开了除了老迈年高的华山双怪便只娟儿、傅元影在旁相陪。傅元影端过了热茶蹲在琼芳身边柔声道:“少阁主究竟怎么了?”
傍晚时琼芳从窗口跃下仪容不整、衣衫不全若非遇上刺客暗算便是撞见了什么人众人关心内情纷纷围拢过来琼芳低头喘气自从袍子里拿出一本厚书轰地放上了桌。
桌上搁着一本四方书厚厚脏脏的像是废墟里捡出来的大砖头。算盘怪大为纳闷拿起那厚书一瞧低头去读书名迳自念道:“景泰人物纪谱?”他咦了一声笑道:“这是啥屁啊?”
傅元影也是心存讶异他展开书页去读但见第一页里写着几行字低声念道:“景泰三十四年正月丙寅臣等经筵讲官、谨身殿大学士孔安奉勒今喻纂修百官人物志告竣恭呈睿鉴、谨奉表恭监修四大臣列名如下……”
谨身殿大学士经筵讲官孔安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提督东厂掌印秉笔太监刘敬一等善穆侯爵征北都督柳昂天油灯掩映入眼而来的全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名排排躺尸也似。没有绝世武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宝藏琼芳怀里带的只是一本前朝人物记谱那一段又一段的生离死别、前尘往事尽数藏于黄纸页当中等候来人意外相逢。
眼见傅元影蹙眉无语肥秤怪等人全凑了过来诸人面面相觑却都傻了不知垫床脚的烂东西却怎么给琼芳慎而重之地藏在怀里?算盘怪咦了一声颤巍巍地伸手出去便去摸琼芳的额头。
正想瞧瞧她是否烧得厉害猛见美女扬起睑来怒道:“滚开!给我滚开!讨厌鬼!滚——开”尖叫响起算盘怪也险些给她咬中了手指琼芳夹手夺回了厚书起身四叫:“裴伯伯!裴伯伯!你快快出来我有事问你!”
众人听了“裴伯伯”三字莫不一头雾水傅元影却记得驿馆管家姓裴名邺他走了过来禀道:“少阁主裴先生去见扬州知府了说要除夕傍晚才会回来。”琼芳听得此言只气得一跺脚当下揣着那本书便自飞奔回房。却在此时怀中落下了一页纸片飘落在地。
众人议论纷纷只听算盘怪道:“t.m.d这小丫头到底怎么了?”眼看众人都在望着自己娟儿强笑道:“我方才在一家旧货铺里找到她那时她就捧着这本怪书。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肥秤怪沉吟半晌忽地双手一拍大声道:“中了!”算盘怪向来有问必答忙道:“中什么?可是中风么?”肥秤怪干笑道:“她几岁年纪哪来的风好中?
我瞧是中邪了。“
肥秤怪平日言语一塌糊涂此时众人闻得此言却是连连颔。看琼芳面色惨澹魂不守舍若非中邪却又怎会如此?算盘怪颔道:“是啊、是啊。老子今儿一早遇上她瞧她打着赤脚东晃西逛逢人便问有无遇上怪人他***准是鬼压身要不给压了几压、睡了几睡哪里会成这鬼模样……”
耳听华山双怪细细研议鬼压身细节傅元影却懒得多听他俯身弯腰自从地下捡起一张纸片却是方才从琼芳怀里掉出来的。他反覆看了几眼见了一排又一排官名委实读不出门道便将纸片交给娟儿。
满纸人名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娟儿低头喃喃忽然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
耳听娟儿读出了这个人名诸人面面相觑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也说不出此人是谁有何事迹来历。傅元影沉吟道:“卢云?这人也是扬州的地方官么?”众人满面好奇娟儿却是无精打采她叹了口气自将纸片收入怀中低声道:“先别多问让我去瞧瞧吧。”
手提晚饭竹篮娟儿来到了小姐闺房。此地是驿站也是扬州顾大人的旧居娟儿站在房门前不由轻轻叹息。她当然知晓这处闺房是谁的。老主人早已过世他的独生爱女又远嫁北京说来此处闺房历经沧桑早已成了朝廷宾客寄居的上房。
据算盘怪说琼芳一大早神色惶急四处找人想来昨夜一定遇见了什么怪事可她遇上了什么?她看到了顾大人的鬼魂?还是……还是她遇见那早已过世的可怜人……
不甘心的冤魂悲伤孤寂四下漂浮索命……想到怀中那张纸片心中不由微起惊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娟儿望着面前的门板好似自己只要推开房门便有吓人一跳的事儿生出。
轻轻打了门房里没人答应。娟儿心下一惊赶忙大脚踹开房门一个健步冲了进去凑眼急望不由惊叫一声便又往后倒弹而出。
房内点了一盏黄晕晕的小腊烛一名女子披头散自坐窗边的小圆桌前望来好似女鬼梳头。娟儿吓得脸色白她双手遮面偷偷来瞄只见烛光隐隐将少女的倩影映在窗纸上。那影子果然便是琼芳瞧她低垂秀面嘴角含笑正不住翻着那本大砖头。仿佛她不再是少阁主而是十年前那个知书达礼、千依百顺的闺房女主人。
娟儿越看越怕琼芳平日砍砍杀杀今日却在窗边读书真似鬼附身了。她嘶哑呼喊:“喂!给你送晚饭了。”琼芳听了喊叫长飘散便要转过头来娟儿掩上了脸尖叫道:“等一等。”打着了火点上大油灯眼见满室明亮方才道:“好了慢慢转过来不可太快。”
哈嗤一声琼芳非但转过头来还打了个喷嚏自来女鬼只会呜呜作祟双眼垂泪却没听过谁会流鼻水娟儿拍了拍心口终于放下心来她打开了竹篮晚饭一字排开但见小米粥、腊肉卤菜烈酒一应俱全她笑眯眯地招手:“来吆好好吃呢。”琼芳斜目瞧了瞧上兴阑珊间竟又转回头去自管用功读书去了。
娟儿哼地一声三两步跳了过来夹手夺过破烂砖块琼芳跳起身来慌道:“还我!还我!”娟儿尖叫道:“不还!你不吃饭我就把这儿东西扔出去!”两人一个扮亲娘一个扮小女倒也有模有样眼看琼芳终于乖乖坐下娟儿颇见满意她陪坐在旁随手拿起厚书翻了翻蹙眉道:“你昨晚到底遇见了什么?瞧你变得多古怪。”
琼芳趴在桌上东边看看粥西边瞧瞧碗动也不动上一口正想打哈欠娟儿冷冷地道:“你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就把书扔掉喔!”琼芳叹了口气她双手托腮忽然间凤眼一亮抬眼望向娟儿上道:“啊呀!我可傻了裴伯伯出门了可我还有你啊!”
琼芳怪模怪样说起话来无人可懂娟儿叹道:“喂你真撞邪了?”琼芳不去理她只笑嘻嘻地道:“你和顾小姐很熟对不?”娟儿满面疑惑:“是啊上回咱俩不是带着阿秀找她你问这做什么?”琼芳笑道:“你别管我反正我想听一听她以前的事儿。”
此问大是奇怪当日若非阿秀带路引得众人意外一会至今琼芳还与这位杨夫人素昧平生。
区区一面之雅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奇心。眼看娟儿一脸迷雾琼芳催促道:“说嘛我好喜欢她的闺房。你定得说说她的往事。”
娟儿支吾半晌道:“行只是……只是你得喝掉这碗粥。”琼芳吹了几口热气跟着仰起头来咕噜噜地喝完米粥她笑眯眯地左手叉腰右手倒持汤碗示意饮尽。
娟儿颇见满意她抬眼望向闺房沉吟道:“其实顾姊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是挺清楚好像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后来父亲过世了她就卖了几年豆浆之后嫁给杨肃观大致就这样了。”老掉牙的往事琼芳昨夜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拿着筷子敲了敲便又拿起那块大砖头细细翻了起来。娟儿一见那本旧书心里便犯害怕忙道:“这本书专触霉头全是死人赶紧扔掉吧。”
琼芳横眼含笑啐道:“谁说全是死人的张大你的猫眼儿瞧瞧这名字是谁?”
娟儿哦了一声凑眼来望只见黄脏脏的纸上写了一个“陈旋”此人却是不识撇眼再看又见一人姓马名秋马蹄下踩了个“王顺二”她懒得再看王顺三、王顺四仰起颈子小嘴打个大哈欠摇头道:“土不拉叽的大老粗又蠢又臭。管他是谁啊。”琼芳笑道:“好一个大老粗再望下瞧吧。这家伙也是蠢蛋么?”
修长玉指缓缓下移来到了一行小字上娟儿凝目来望登时腰肢乱颤娇笑道:“别胡说我可没讲他。”
伍定远陕西凉州卫景泰三十二年同武举出身授直隶征北九品检教制使灰黄黄的一行字迹夹在无数武官人名当中分毫不感显眼若非琼芳眼尖恐怕一掠而过。琼芳双手捧书朗声道:“伍定远字老粗号笨公西凉蠢州人。”她从书后冒出头来娇声道:“太妙了!令师姐挑婿的眼光如此高明她要知道自己的老公是个白痴心里一定高兴死了。”娟儿听她说得阴损一时笑得眼泪渗出拼命来夺那本书双姝闹做一团。
好容易抢到了书娟儿低头望向那行字迹微笑道:“直隶检教什么的好像真有这么个官最早听人唤他‘伍捕头’后来又是什么‘伍制使’……再几年又是伍总兵、伍都督、伍侯爷……总之长长一串儿除了我那个师姐啊谁都记不得。”
荆州战场亲见亲闻伍捕头不再是伍捕头而是手握天下雄军的大人物。琼芳哈哈一笑举筷夹菜凝望纸上的名字迷蒙之际耳边再次响起那重重的……
轰踏!轰踏!踏步声震动京城远方传来嘹亮口令:“全军……”
慈和的爵爷容貌渐渐隐去不由自主间听得那声叫喊:“转进禁城!”
惊天动地的踏步声踩醒了全北京的百姓。琼芳从睡梦中醒来惊见窗纸上飘过一面黑黑的东西引得她推窗来望只是一看之下却也让她尖叫出声。
**的血旗画出了龙舞般的“柳”字不知是用人血还是羊血总之那面旗子吓坏了小琼芳她呆呆看着窗下的少壮军官看着大雨倾盆而落然后给老家臣一把抱起藏上了阁楼。
轰踏!轰踏!九月十九深夜子时复仇者入京政变大雨倾盆的夜里复仇者左手横比胸前右手扬举巨大血旗上高指向前方的禁城口中不住出凄厉悲啸……
琼芳越想越怕拿着筷子的右手微微抖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爷爷跑得不见人影只有蒙蒙细雨陪伴自己十四岁的她满心恐惧只能从那细细长长的窗缝儿和小蚂蚁、小蜘蛛一齐偷窥改朝换代的大事……
“喂!喂!”娟儿见好友茫然出神忙道:“你在想什么。不会还在记恨吧?”
琼芳醒了过来反问道:“记恨?记什么恨?”娟儿有些心虚低声便道:“熊俊啊就是荆州庙里的那几个军官你不会还记在心里吧?”这话反倒提醒了琼芳。那时人在荆州前线曾给都督爱将熊俊百般刁难想起那人言行无状委实让人气结。撇眼去看娟儿见她脸色难看琼芳登时阴侧侧地一笑道:“娟掌门饶不饶人怎能问我?该问大姊你啊。”娟儿慌道:“你……你想干什么?别为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