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诚武臣“你……叫什么名字?”
天神问话了就在佛殿里王一通哭了起来眼看四周尽是凶神恶煞的兵卒赶忙又擦拭泪水换了涎脸来陪笑。
可怜复可悲也许自己那把怒火不够旺也许天生没有做强盗的命总之冲向山门的王家主人没有抢到一文钱反而给红螺寺的和尚一脚踢翻在地当场扭送法办。
红螺寺里众官云集非只旗手卫都统在此连刑部赵尚书也在这儿。王一通给人扣押起来就近送入寺里审讯他跪倒在地仰畏望但见面前坐了一名大官儿他生了张四方国宇脸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瞧他右手戴了个铁手套望来斑驳锈痕与高宫身分大大不称。
“你……”大官儿俯身过来铁手轻轻抚王一通的背:“叫什么名字?”
大官再次开口王一通垂下头去眼角偷偷瞄了人家一眼只见铁手男子的目光并不寒凉好似是他那早已过世的爹爹正自望着做错事的可怜儿子既怜悯、复担忧……
“大胆顽匪!快快从实招来!”小王正自呆忽然脸颊给人狠狠抽了一记他惊醒过来慌道:“大爷饶命啊!咱的老婆小孩还在等我回家您快快放了我……”
“放屁也得有个味儿!”旗手卫都统跳了过来他气得眼冒金星怒道:“你还弄不懂吗?你已经完啦!一辈子都完啦!i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傍晚时分红螺寺杀出了一名歹徒他一不蒙面、二无同伙手持钢刀便这样单枪匹马下手抢钱此人不仅公然行抢抢得还是出家人的香火钱这岂止是触罪简直是造孽!疯狂歹徒世所罕见只惊得四周百姓全数跳了起来联手痛殴之下差点没把他打死。看这人少说得在牢里蹲个十年八载居然还想着回家?
听了自己的犯由王一通悔不当扨自知再也见不着妻小老母了。他掩面痛哭悲声道:”对不起!对下起!我知道错了你们饶了我这回!小人再也不敢了!“刑部赵尚书打了个哈欠摇头道:”这小子当真烦人休跟他罗唆你们打他一顿让他早些画押。“
刑部尚书号令一下但见官差如狼衙役似虎诸人横眉竖眼正要下手毒打却听一声断喝铁手男子站起身来抖睨了赵尚书一眼冷冷地道:”忘了我在这儿么?“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胸口绣狮龙目生威铁手男子将官袍抖开展现了权臣风范也吓退了一众虎狼官差。
身穿黄袍的大权臣、自开国来只两个姓氏能够一个姓宋一个姓江现下又多了一个新姓儿、一二三四五伍子胥的伍定工山的定远小人的远。伍定远当今正统朝的大都督西北讨逆军的最高统帅不过把眼儿瞪在赵尚书的脸上便吓得他脸色剧变赶忙揪住身边的陪审宫厉声道:”猪一样的徐主簿!本宫三令五申地告诫命你们不可再动私刑!怎么老毛病又把啦?“
那徐主簿原本双眼半眯半睁只在打着瞌睡哪晓得竟给人当作了代罪羔羊?他脸上青-阵红一阵赶忙揪住身边另一人厉声道:”猪一样的王押司!你这家伙不好好问口供却来忙着打人?你还配做朝廷命宫么?“
姓王的都很例楣。那王押司张大了嘴茫然四望眼见下属逃得老远只得举起手来奋力自抽耳光暍骂道:”猪一样的王押司像条猪……一样!“
宫场如戏场台上谁是红角正主儿谁是白鼻子四丑儿含糊不得众官成了猴儿自把王一通逗得呵呵笑了。只是他笑没半晌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别哭……“正要伸手拭泪那铁手已然伸了过来拍背安慰:”有我在这儿你一定能公正受审。“铁手男子形貌忠直体如御猫展南侠貌似龙图包大人料来定是正派人物听得他的安慰王-通眼巾含泪用力点厂点头。”来人。“铁手男子使了个目光两名军官快步抢出送了一只包袱过来王一通低头来看只见那包袱裹着油布密密实实、层层叠叠却不知里头收得是什么东西他心里害怕正想启齿来问铁手男子已然取过包袱柔声道:”别怕乖我只是要你仔细瞧瞧这东西……来……不怕、不怕……“
一层又一层的油布解开最后里头散出了光芒油布包里竟然睡了一柄刀它静静的、恨恨的像具死尸般一动不动只等主人过来认尸。
王一通飕飕抖不敢吭气那铁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来我只是要你认认这柄刀来仔细瞧瞧……这是你的东西么?“
诚恳温和的语气反而让王一通更加难受他虽想开口否认却又不想欺骗铁手男子犹疑惶恐间终于还是垂泪招认了:”回大人的话……我……我认得这柄刀这就是我……我……抢劫时拿的那柄……那柄……“王一通双手捧面还没说完话却见赵尚书随手抓起供桌上的木鱼当作惊堂木重重一摔厉声道:”来人啊!人证物证俱全不容狡赖!逼他画押!带入囚房!“王一通魂飞天外本以为诚实至上谁想开口招认后却成了坦承犯行当场大哭道:”不对!不对!我话还没说完哪!那柄刀不是我的东西啊!我是给冤枉的!i听得刁民改口了赵尚书怒火冲天暍道:“胡说!你行抢时用的是下是这柄刀?说!”王一通哭道:“是啊、是啊可是……可是这柄刀真不是我的东西……”赵尚书越听越烦大怒道:“胡说八道!一下是你的!一下又不是!分明是狡辩!来人!大刑伺候!打得他招!”刑具正要拖出小老百姓人哭人叫-片吵闹间猛听一声鼻哼:“嗯?”
大都督目光威严环视全场吓得众官噤若寒蝉。王一通哭哭啼啼地爬过来对着铁手拼命磕头:“大人请你务必相信我!这柄刀真不是我的我是被人家陷害的相信我…拜托相信我…”
刁民屡屡纠缠烦不胜烦赵尚书啧道:“爵爷啊别听这小民胡言。好容易人证物证俱全咱们还是早些结案吧……”大都督淡淡地道:“你以为他是胡说么?”赵尚书干笑两声还未说话大都督随手将钢刀抄起迳朝赵尚书面前扔来。
飞刀射来吓得赵尚书魂飞魄散正要凄厉尖叫却见钢刀无故旋转飞起跟着笔直而落咚地一声轻响刀头下偏下倚正正插到了案上却也让赵尚书看了个明白。
直至现下众官方才用心观看这柄刀只见它长达四尺半厚背窄刀份量极沉单手几乎拿它不住以份量观之这柄刀绝非是下厨用的菜刀它杀得是比鸡鸭更大的东西。
比鸡鸭还大的东西……是牛?是羊?是猪?还是……还是……
一片悚然间铁手伸了过来朝着握柄处点了点。却也让众人见到了环形护柄。
什么样的刀需要护柄?赵街书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是军刀。”
须要护柄的刀杀得不会是砧板上待宰的东西而是会反抗的东西。不消说这柄刀杀得是人唯有人……才会竭力反抗。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晓得五军大都督日理万机却为何会亲自过来察看赚犯。这案子本身并不寻常它不只涉及刑事怕也涉及了军事。一片宁静间大都督又蹲到小民身边柔声道:“告诉我这柄刀打哪来的?是不是偷来的?”
军刀不是菜刀百姓决计买不到大都督无愧捕头出身第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处。王一通拼命摇头哭道:“大人!小民哪有胆子去偷刀?这柄刀不是我的是别人送给我的啊!呜呜……”大都督安慰道:“别哭。这刀是谁送给你的?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王一通大声道:“这柄刀是一条大汉丢给我的他头白了大半眉毛吊得白睛虎似的还有……还有他的左脚像是假的熟铁打的……”
“是他!”众官差闻言无不吓得跳了起来。众人惧怕不已铁手男子却无惊惶之意他只眯起了眼淡淡问道:“你是在哪儿遇上他的?”
王一通低头下去哽咽道:“便……便在红螺寺的山门口。”
陡听此言赵尚书第一个爆出凄厉尖叫当场钻入供桌底下便与徐主簿撞个正着。两大长官争夺地盘其余官差也是东奔西跑各自寻找掩蔽。
王一通也吃了一惊颤声道:“怎……怎么?那个铁脚怪人是……是成吉思汗么?”
成吉思汗早已死了威名却永存中原。是以小老百姓每每含及魔王威名脱口道北的便是这四个字。可此时此际场内将士听得蒙古战神的大名却只微微苦笑好似他们宁可与成吉思汗对敌也不要合铁脚怪人撞个正着。
成吉思汗可怕么?上过西北前线的都明白此人不过是兵马厉害实则并不足惧。孙武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成吉思汗再怎么武勇至多懂得伐兵攻城可他的大炮能轰垮中国的长城却永远也轰不破中原百姓的心防。只消华夷之分一日犹存百姓心里的长城犹在纵使真实的长城垮了朝廷也不会垮。
不同于成吉思汗“怒王”之所以可怖绝非是武功凶猛、兵马厉害此人之所以难缠纯是因为他身上染有一种“病”纵使让战神成吉思汗遭遇了也得退避三舍。
大约是八年前那怪病度生。当时朝廷第一回挥军西北百万大军会战潼关打得怒匪溃不成军其后各路兵马陆续增援一车又一车的食粮征调出来一个又一个百姓派做军夫到得后来竟已调动了四百万壮丁充作兵卒军容之盛前所未见全军便算一个喷嚏打出也能震死群贼。结果也在同一年天候转凉之时也许是喷嚏打得太多甘肃全境真个爆了怪病。
正统二年秋八月十七日怪病悄悄来临。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病只晓得它蛰伏起来很静爆之势却极猛当时染病的全是民夫他们静静聚集军营前望来模样正常一不咳嗽、二未伤风外观上不见分毫症状可朝廷命他们跪下时却惊觉他们的膝盖全坏了无论官兵怎么打硬是跪不下来……最后他们哭着喊着疯似的扑向帅帐全力夺回朝廷征走的食粮军营化为一片火海潼关以西也在三日内陷于敌手。
自这场大战后普天下的名将都懂了原来世间最高明的兵法不在伐谋也非伐交甚且以多胜少也未必是制胜之道。因为怒王如斯昭告了天下众生……“两军对决攻心为上”!
十年下来举凡铁脚过境之处孽毒四散怪病播流奴仆染病了便下手打主子罪犯染病了便动手杀狱卒连柔弱的妾婢一旦得病也敢持刀砍了老爷的命根。最后瘟疫越散越广怒匪越杀越多逼得朝廷下达禁令严禁百姓提及“怒王”、“跛者”等妖名否则这场大战永远也打不完……
“救命啊!”想起秦仲海的恐怖殿上官差奔跑呼救好似老虎冲入殿来。朝廷命官失态便只能瞧正统军的作为了但听军靴踏响一名参谋跨步而出厉声道:“欲破正统朝先得击垮谁?”
“正统军!”众将抖擞了精神仰天大吼。那将官双目环睁厉声道:“欲败正统军先得击垮谁!”众将暴吼一声同刻喊道:“一代真龙!”“诸君!”那参谋凛然道:“只要我正统军总帅坐镇在此纵使来敌是成吉思汗吾等何惧之有?”此言掷地有声登让众将官士气大振一时大声答诺、要想打垮正统朝便得击破赐号“顽忠”的正统军而要让七十万的正统军烟消云散则得打垮全军心头的正旗标竿“一代真龙”。秦仲海要想让天下大乱便得闯过这一关。
众将官追随大都督早已视死如归无怨无悔如此坚定意志自不怕怒匪的心战。眼见下属们昂然立地宛如钢铁雄狮伍定远身为西北扫逆军统帅自须出面说话。他深深舒了口气吩咐道:“熊俊、焦胜。”
“属下在!”军靴踏步声大作两名军官应声而出抱拳行礼模样颇见精神。伍定远解下了正统之令道:“你二人持我令牌去勤王军大营借调三千铁骑每人配铁盾一面沿红螺山驻营。”号令一出熊俊、焦胜快步离去伍定远又道:“巩志你即刻去通知皇上的随扈请他们即刻调出火枪队严密保护皇上。”
火枪队团团阵列怒王纵使要直闯禁地怕也要给打成蜂窝。大都督既已做出调处殿内复又寂静。那赵尚书徐主簿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慌道:“爵爷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不是才在襄阳打胜仗了么?”伍定远摇了摇手道:“别伯我会处置。”他将凶刀交给了下属便又蹲到了王一通面前静静瞧着他。
面前的小老百姓很无助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正因为他的卑微瘦小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足以昭显天下亿万百姓的心灵归向。
身为西北讨逆军的统帅伍定远比谁都清楚朝廷怒苍这场十年大战争得不是西北西南的地盘胜负也不在三个五个关隘。双方所恃只在一个“理”字谁的道理“正”谁便能赢得天下人心打赢这场十年大战。
大都督怔怔无语像是在替小老百姓操心。王一通不禁又生出了希望颤声道:“大……大人我可以回家吗?”王一通又在异想天开了那赵尚书满腔火气没处一听这歹徒还在嚷着回家便要开口痛骂大都督却拦住了他静默下来目含怜悯之光轻声道:“于情我想放你。”
王一通一听此言自是大喜过望赵街书则是慌不迭地叫苦两人还不及抢话大都督却又叹了口气低声道:“于理……你持刀行抢国法不容……”王一通如中雷击悲声道:“国法不容……那……那我不就……”大都督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法子帮你。”
听得大都督如此言语王一通下禁泪如雨下老赵则是拱手笑道:“都督英明!”
治国之道在公平。面前的王一通模样虽然可怜可他持刀抢劫那便不可徇私纵放倘使大都督自己不守法来日消息外传人同此心宫同此理国家法政岂不动摇?守法良民岂下怨声载道?
眼见大都督默然垂小王自知无幸只是低头哭着赵尚书提起中气暴吼道:“来人!将这小子押人大牢明日一早开堂定罪!”眼见官差嘿嘿冷笑而来大都督猛地举起铁手咬牙道:“等等、再等等再让我想想。”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伍定远捕头出身熟知律法自也知王一通押入刑部的下场。
聚众上山死;挟暴动财死。王一通持刀行抢犯的是重罪一旦进了公堂受审轻则流配边疆一世为奴重则拖出狗头铡当庭开钢处斩。“治乱世、用重典”旨在防患于未然。此乃本朝定下的严刑峻法伍定远公门数十年自也深明道理。
怎么办?现下不必多谈什么治国**、救民伟业。眼前场面再简单不过了王一通只要进去牢里十之**会死。可他该死么?伍定远眯起眼儿他望着那痛哭嚎啕的小老百姓一时铁手抚铁面只在咬牙苦思。
若要开脱王一通不难。只消一句话说出学着江充的官场技法赵尚书定会卖他个面子其余官差自也会乖乖听话。若不想败坏法政他还有卓凌昭的冷酷做榜样只消将眼皮闭起对哭声充耳不闻来日杀死王一通的是三法司与自己无关。
怎么办?怎么办?该拿宫职来压呢?还是……还是要置之不理?
年轻时官职卑微遇上不平事只管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头顶奸臣可十年过后头上那个姓江的早已不见了轮到姓伍的当家作主方知其间的为难。
公门之中好修行。伍定远先前指挥若定明快至极可此时目光却显得茫然他一会儿望着升斗小民一会儿闭眼踌躇。那王-通自知命运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只手擦红眼不住饮泪。其余官差则是面色铁青?都在等候都督裁判。
“于情我不想抓你于理……我又不该放你……这情理之间……情理之间……”
元宵花月夜静谧无声的佛殿里但见铁手拿起放落放落拿起饶那“天山传人”贵为真龙之体这幅肩担却也似万斤之重委实难以承担。
“爵爷大人啊……”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尚书率先苦笑:“照您这般磨下去到明年元宵也没个了结啊……”
伍定远怔怔愕然。他将铁手举起掩上了额头却也遮住了目光。
“来人啊!”大都督弃守老赵随即开工:“将此人押回刑部!明日开室定罪!”
“不要!下要!”凄厉哭喊中大批宫差涌了过来立时抓住了王一通听他尖叫道:“饶了我!饶了我!我不能死啊!我的孩子还小啊!啊呀呀!饶命呀!”小王给拖了走口中却在高声悲号伍定远听的“孩子”二字忽地双肩一震喘道:“慢……”大都督再次开口想来又要变卦了。赵尚书苦笑道:“侯爷!您算了吧!这可是赵某刑部的案子不关您的事儿啊!”大都督不理不睬他行到王一通面前咬牙忍泪:“我……我还没问你你好好一个良民为何要下手行抢?”
“三两银!”王一通听得此言登时放声大哭。他双膝跪地抱住了大都督的腿凄厉悲叫:“三两银!我只求三两银!可整个北京就是没人理我啊!呜呜!呜呜!”
大都督眼眶泛红他望着王一通低声下令:“来人!取我正统军的粮票来:”人群分开掌粮官缓缓行出他从怀里取出一叠粮票交到上司的铁手里。
“五军大都督府通令各州县街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见票兑粮伪造者斩。”
这些票券出自五军都督府通行于正统军营寨之中只消找处卫所随时能依价换米。大都督取过粮票如数塞入小民掌中轻声道:“待你家小探监之日记得将票子转给他们。”
王一通慌忙来数待见手中粮票竟多达三十张不由惊呼出声。当时白米昂贵一石米折银三两二钱这整整三十张票子赐来等同百两白银到手。
赚了王一通手捧恩赐心里很高兴此番放手博命总算替家人挣回了大钱一家四门节衣缩食足抵几年开支了、他呵呵笑着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谢可莫名之间两行泪水却下听使唤已然滚落面颊。
心里很明白拿到了钱也是该死的时候了。自今而后妻子没了丈夫儿女失了爹爹白老娘更要为儿子送终。王一通怎么也道不出那个“谢”字他只能亲吻着粮票泪水扑飕飕落下弄湿了票子上的精致印花。
“带走!”场面悲戚大批军官涌了上来将王一通拖走了临别之际小老百姓用力回过头来大声尖叫:“大人!谢谢!我代一家老小谢谢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还是说了那两个字谢谢。一通终究是个老实人。大都督不愿去看他的容情只将脸面转向照壁无言无语。哭声渐渐隐去歹徒总算给押走了众官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殿内传来一声呜噎依稀是伍都督所众官纷纷去瞧看那伍爵爷面向照壁宽厚双肩不住颤抖那铁手更是紧紧揪住额不住拉扯。想来他的额头便是这样秃的。
赵尚书惊道:“爵爷您……您还好么?”他蹑手蹑脚缓缓靠到大都督身边正要去看他的容情猛听一声悲嘶都督咬紧牙关如此悲怆呐喊……
“八十三!”
八十三?莫非还有八十四、八十五?众官满心讶异面面相观却不知此言有何奥妙。场面益不妙赵街书第一个醒觉过来忙道:“诸位下官还有点私事得先走一步一会儿祈雨法会再见……”大事不妙谁敢多看大都督一眼赵尚书是个聪明人自要溜之大吉脚步才动冷不防一名参谋拉住了他附耳道:“大人方才闹出来的事儿请您务必……”
眼见参谋竖指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赵街书心下一凛自知怒苍魔头行踪不明却似在北京出现了万万张扬不得。忙道:“行、行。赵某一定守口如瓶。”赵尚书走了众官也一一告辞偌大的殿上只余都督一人坐着其余几名参谋陪侍在旁听他口唇喃喃依稀又说了几个字却也听不明白。
大都督总是如此他武功卓绝性子沉稳纵使战地里四面楚歌他也能冶静以对带领下属杀出一条血路。可每当他返回京城踏入“三法司”的辖地之时他总似打了一场大败仗半天抬不起头来。众参谋从军已久自是深知上司的脾气一时劝也不是下劝也不是只能在这儿唉声叹气了。
众所周知龙手都督麾下有四名参谋“掌粮官”名叫岑焱“掌旗官”唤做燕烽、另还有位“掌令官”高炯这三人各有所长有的能调兵这将、有的擅长奇谋献策但要说列出言劝慰上司却还远远构不上边。见得大都督心情不佳却也只能苦苦罚站。
正烦恼间却听脚步声响一人从殿外行来众将见得那人面貌莫不大喜而呼:“巩爷!您可回来了!”
正统军四大参谋之便是长洲巩志。他才一进来猛见殿内风声萧萧官差衙役溜得一个不剩仅余上司一人孤坐着巩志心下一凛忙道:“怎么?那小民给收押了?”巩志心细如三目两语便猜出梗概。众参谋自也苦笑两声全都点了点头。巩志长叹一声道:“麻烦了……”确实麻烦了。两军对决攻心为上若想打垮“一代真龙”绝不能单凭拳脚功夫而是要抓紧他的性子只消逼得他心生茫然不知为何而战这场仗自也赢了一半。
秦仲海是个狡猾的人过去十年来他不知多少次迷惑大都督。想起王一通指证历历众人担忧起秦仲海的动向自是满心烦恼。高炯附耳道:“巩爷万一秦仲海真来了……大都督可有法子制住他?”巩志叹了口气道:“先别说这些了。燕烽去打盆水来。我来服侍都督洗脸。”那燕烽在四参谋里年纪最小外号“四火儿”一听老大哥吩咐便已诺声而去。
空旷的大殿上只余伍定远孤身坐着看这人打少年起便不健谈如今年纪长了一旦静默下来形象只有更加严肃让人不自觉害怕。众参谋心下寒一齐朝巩志望去盼他赶紧上前相劝。
正统军里人人出身沙场唯独巩志不是。他以前是个衙门师爷不曾带过一天兵不解军务不识兵法可也因他的出身如此每回出征在外总要担负最要紧的功课两军对决、攻心为上他必须巩固正统军的心防。从大都督到小卒无论谁心生迷惑使得瞧席参谋的作为了、巩志自知苦差难免先上下整理了衣装这才行到上司身边躬身道:“都督卑职回来了。”伍定远眼光仍瞧向地下却没应答。众人心知肚明以“天山传人”武功之强怎可能听不到巩志的说话?不消说此时他哀莫人于心死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众参谋暗暗叫苦就怕连巩志也劝他不动。高炯附耳过来:“巩爷我看都督神色不对不如我去请夫人过来让她劝劝都督。”巩志摇了摇头悄声道:“先别惊动夫人到时他夫妻俩一言不和反而害得都督心里更烦。”
艳婷脾气如何正统军上下自是明白眼看高炯不敢再说了。巩志只得沉吟了说词他慢慢挨近两步道:“都督且听巩志一言好么?”他见伍定远不言不动当下大着胆子将手搭上了上司的肩头细声道:“都督咱们正统军谁都可以迷失唯独您不能。倘使总帅自己都迷失了这场仗也不必打下去了……”
此言并非危言耸听秦仲海打通了阴阳六经正教中人别无抗手。唯赖伍定远的“真龙之体”方足相抗。倘使大都督斗志全消一旦与怒工正面交锋无论单打独斗抑或整军出战都将一败涂地。
巩志苦心劝谏饶那伍定远心境再差十倍此刻也须应答。他睁开了眼低声道:“我很好也没有中谁的阴谋陷阱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自己……”
巩志听他自称“很好”说话时却不住搓弄额料来一点也不好。他大着胆子握住了上司的铁手低声道:“都督您要有什么心事何妨说出来吧?让大家替您参详着。”
巩志细心问候大老板仍是低头不语仿佛心事重重。过得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巩志你能否告诉我……这些年来伍某人……伍某人……”他目光望向远方茫然道:“做得”对“么?”i耳听上司问了怪话众参谋登时起喊来了:“都督!您再对也没有了!您没见方才那小民感恩戴德、欢喜离去么?您与怒苍激战十年为国为民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万民您还会有错么?您一百个对、一千个对、您是开天辟地、古住今来最善良的官儿了!”
正统军四大参谋有的管食粮有的管布阵却无人善于攻心。果然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却多是千篇一律伍定远毫下理睬仅将目光定在巩志脸上想来只要听他说。
这下轮到巩志苦恼了身为席参谋他不似岑焱、高炯那般务杂他只有一个使命那便是看好老板的心思正因如此他的职责也至为重大。眼见大都督一脸殷切他连叹气也下敢了只能垂下头去细细推算上司的心情。
大都督为何痛苦呢?一个人武功强到他这个境界那是想杀谁就是谁随时能将心目中的坏人一网打尽。可有了这般随心所欲的武功为何他还是、心存茫然呢?莫非他赚自己的官职不够大所以遂行不了心中的正义?可一个人坐拥一百四十个卫所手掌七十万雄军权势大到他这个地步难道还嫌不足?
麻烦不在武功不够高、也下在权势不够大相反的大都督之所以痛苦正是因为焉他太高太大所以他才想弄明白八个字……
该怎么做……
才是对的。
巩志想通了都督的心事冷汗却也淋漓而下看大老板这幅模样他岂止迷失了?他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在动摇。想到复辟来生的无数大事朝廷里或生或死或走或叛巩志真不想说话了。毕竟那地狱里的哭嚎声声哀戚字字冤屈大都督身为本朝武人脑他敢全数推称不知?正惧怕间殿上脚步声响那燕烽总算打水回来了在众参谋的注视下巩志赶忙迎了上去自取毛巾打湿先替自己擦去冷汗再说正蒙混间高炯咳了一声道:“巩爷说句话吧。都督在等着。”岑焱也催促道:“是啊巩爷您别不吭气咱们可是一家人啊。”
巩志想蒙混人家却不让他蒙他苦笑两声自知无法拖延当下单膝跪倒朗声道:“启禀大都督!什么对与不对卑职从没想过!打巩志跟随您的第一天开始便从是非里豁出去了!”听得巩志的言语众参谋自是大感意外正统军号称仁义之师十年来铲奸除恶解民倒悬可席参谋却怎地说出这等话来?众人又惊又急纷纷喊道:“巩爷!您说得是什么话?咱们正统军十年来流血流汗为国为民难道还有错么?”
巩志静静摇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众人大惊道:“为什么?”巩志叹了口气低头道:“我只是个参谋官不是朝廷的史官。什么是非对错我不想多谈。”
参谋谈的是输赢史官论的却系是非、二者所求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论。
一片愕然间却听伍定远叹了口气道:“说得好……说得非常好…似我这般人本就没资格谈什么是非。”说着说驮下双肩神气极为萧然。众参谋大感惊慌一时急使眼色都盼巩志说上几句好话别再废话连篇存心折腾老板。
巩志如此说话其实自有用意。他蹲到上司身边柔声道:“都督非是卑职有意顶撞您实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谈那些大道理。可卑职心里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转为郑重紧紧握住了上司的铁手附耳道:“倘使今日……”
“卢大人在此……”
陡听此言伍定远情下自禁仰起脸来面上筋肉不住颤动巩志贴住了上司的耳孔轻声道:“卑职心中坚信卢大人他啊……”
“也不会责怪您一句……”
听得巩志的安慰伍定远嘴角下弯猛地滚落了两行热泪。
天下最得宠的幕宾绝非什么奉承拍马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贴心知己之士巩志追随上司已久自知他的心结听在区区三言两语说来便已点破了老板的心事却也让他坠十厂英雄泪。众参谋见老板哭了一时惶急无比便要围拢抢话巩志摇了摇手示意他们退开跟着将毛巾交了过去轻声道:“都督洗脸吧。”
伍定远将毛巾掩住了脸他压抑声息上身前倾浑身不住抖动。巩志也默默守在一旁任凭老板宣泄心中苦闷。
“让你们担心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伍定远慢慢收了泪双手抱胸腰挺背直便又恢复得刚毅稳重。他见众将望着自己便挥了挥铁手低声道:“都过来吧”眼见老板恢复了众参谋自是大喜过望虽不知巩志使得是什么神奇办法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劈劈啪啪……庙里头传来鞭炮声远远听来更衬得殿里的宁静。伍定远此时身在山门殿他听得殿外鞭炮声不绝于耳想起这一年夹生的大小事蓦地之间竟是面露倦容。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今年好容易在襄阳打丁一场胜仗方得快快乐乐返京过节。谁晓得昨晚三更才把行李放下天没亮便给兵部召回上缴“走马符”。之后辅午宴下午再去威武军营听取军机临到晚间却还有场祈雨法会等着自己。
伍定远纵是铁打的也该休息了。他打定了主意无论这几日生了什么事都得在家里陪着老婆小孩他拿起了毛巾狠狠擤了擤鼻涕便道:“你们还有什么公文这会儿赶紧拿来用印吧。我这几日都不去衙门洽公了。”听得大都督想歇息了众将赶紧翻开随身卷宗全都忙了起来。
正统军下辖一百四十个卫所公文之繁、政务之广几与京城半数衙门相涉。除兵部外尚有工部的军器器械、太仆寺的牧马吏户两部的用人与银饷……是以每回伍定远返京述职总有看不完的公文卷宗。伍定远昨晚半夜才回家黎明即起自是没睡安稳正闭目养神间听得岑焱笑道:“都督我的本子来了请您过目吧。”
伍定远眯出眼缝去瞧只见面前捧来了小山高的帐本轰地一声全都堆到了老板脚边吓得伍定远张大了眼险些从凳子上掉落下来。
岑焱身为掌粮官率先捧出了山高帐本自让伍定远烦心不已。带兵打仗不光是骑马吆喝而已马要吃草人要吃粮小兵小卒也下能白打仗纵是富豪之家却也供养不起三千兵马。伍定远虽是俭省之人可平日里却只懂得勒紧裤带说起管帐学问自是一窍不通眼见帐本堆得老高只得勉强翻了翻奈何面有卷色虽把帐目看入眼里却是一二三四五神仙尽跳舞。巩志看入眼里便道:“今儿都督累了你改日再呈上吧。i岑焱慌道:”不行啊;这些都是去年的款子户部不及拨。全仗夫人代垫了。我这个月再不去户部核销以后便请不到款了啊。“这岑焱昔门是柳昂天帐下的小卒专在居庸关押粮之后随着定远南征北讨管帐资历已达二十余年便做商号帐卖也成了巩志虽是席参谋掌印管帐功力却远远不如岑焱。听他如此说只得将帐本接下了喊道:”下一个。“
话声甫毕这回上来的却是”掌令官“高炯看他奉上的册子薄薄一本却不知作何之用。伍定远不喜欢看帐却喜欢读书眼见本子甚薄便也翻了翻这回里头没了烦琐数字却多了十来个人名见是”刘星火“、”虎大炽“、”张照煜“……全是些不相识的人名。下由蹙眉道:”这是干什么来着?“
高炯忙道:”回都督的话。这几位都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均盼精忠报国追随都督帐前。“伍定远听得这些人是成名豪杰便叉低头翻看名册可反来覆去问却还是认不出入来。只得启齿来间:”这个“刘星火”是干什么的?我怎没听过他?“
高炯忙道:”这“刘星火”是个川佬本名叫“刘世珍”因专使流星锤的功夫便改叫“流星火”顺口说、方便记。“听得”刘世珍“三字这会儿便让大都督认出人了。颔道:”原来是川中四杰的刘世珍。他本来的名儿很响亮啊为何要无端改名?“
话才出口却见高炯干笑燕烽强笑岑焱则是嘻嘻哈哈地窃笑转看巩志却早已背转身去故做不知。伍定远心下醒悟自知失言了只得挥了挥手沉声道:”下一个。“
大都督坐于凳上面前参谋一个个照轮而来模样好似大夫看诊这回轮到燕烽来了。看他动落利落才一跨步行出上身前倾单膝触地跟着从怀中取出一道公文凛然道:”启禀大都督!太仆寺卿来报:西域使臣进贡天房神马二百匹为免王公大臣抢先来占还请都督早下公文将天马留作战地之用。“
听得天马送来众将官喜出望外饶那军纪严明却还是欢呼了起来。
怒苍邻近西域多年基业之下诸将各得神骏座骑。每回与朝廷野战自要大占上风。其中两匹玉聪体态雄大座鞍离地丈许便交给两大元老来骑。一是石刚的”黑象大骊“另一匹则是陆孤瞻的爱骑”绿爪玉骥“皆可拖五百斤重的火炮。余将或乘皇马”乌云带雪“、或乘战马”云里骓“或拥长力、或好冲撞不一而足。看这同托了西域使臣的福天房名驹送来或能扭转劣势也末可知。
难得好处自行飞来众将自是摩拳擦掌谁都想检上一匹千里名驹。伍定远晓得他们的心情自也点了点头正要接过公文却见巩志口唇欲动好似有话要说。
二人默契非常伍定远稍稍点头巩志便已附耳过来低声道:”都督那匹赤兔马……可一路跟上来……“天下第一名驹现身伍定远自是心下一凛忙压低了嗓子轻声道:”你是说……那匹马儿跟菁进京了……“巩志点了点头附耳道:”赶不走抓不到……从襄阳城一路跟着北上就是眼着囚车……“
犬马恋主不忍与主人分离总教人不胜唏嘘。眼见大都督叹了口气巩志轻声又问:”都督……这事可要告诉娟小姐?“伍定远一脸烦乱只提起了铁手抚面道:”再说吧能拖就拖……夫人那儿你也别露口风……“
两人交头贴贴耳一阵眼见众将都在等候便也各自住口了。伍定远将本子上下整齐了又问巩志道:”你的本子呢?“巩志摇了摇头却是无本送呈。岑焱讶道:”巩爷夫人上回不是吩咐过你要你添些新兵器回来么?你都没交办下去啊?“巩志听得此言却只摇了摇头一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