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怕陆二爷几个醉酒,在晚辈面前闹了什么笑话。
陆书琇是出嫁了的新妇,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当即起身,含笑盈盈领着几个小娘子出去了。
小娘子们这一走,陆二爷愈发来了劲儿,一半是他天性如此,另一半,也有点彩衣娱亲的意思。拉着几个郎君们灌酒,他倒是十分公道,除了最小的陆机,哪个都不落下,连谢回这个“外人”,都没少喝。
却说江晚芙这头,到了厢房后,陆书琇笑吟吟同她们说话。
这位大表姐肖似生母庄氏,也是个美人儿,性子却不像母亲那样风风火火,说话温和,举止秀气,颇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陆书琇问过妹妹近况,然后便开始打量对面坐着的江晚芙了,小娘子今日一身绯红的夹棉对襟宽袖,眉眼干净秀气、面容温然、唇边带笑,最好看的要数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说话人,安安静静的,偏就叫人忍不住一眼就看过去。
陆书琇忍不住在心里摇头,啧啧了一声,难怪她今日回来后,母亲特意嘱咐,要她与这位江表妹处好关系。
这等样貌,性子还好,日后进了门,如何不得祖母的喜爱,不得长兄的喜爱?
陆书琇在心里想着,面上倒是不露分毫,温和与几人说着话,听说江晚芙家中还有个读书的弟弟后,更是道,“大哥当年在国子监,功课可是连祭酒都赞不绝口的。等表妹进——”说到一半,她停下了,朝江晚芙不好意思一笑,接着道,“等日后,将江表弟也接来京城念书。有大哥从旁帮衬着,总是能少走些弯路的。”
陆书琇这话自然不过分,成了婚,便是一家人。自家人帮衬自家人,那自然是再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就连陆书瑜,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错。
唯独冷脸坐在一侧的林若柳,忽的站了起来,把几人吓了一跳,纷纷朝她看过去。
陆书琇倒是关切问,“林表妹可是不舒服?是不是屋里闷得慌了,若是闷得慌,我叫下人进来开窗通通风?”
林若柳自然不是闷得慌,不过是不想和几人坐在一起罢了,她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感受得出来,陆书琇待陆书瑜,自是姐妹情深不必多说。可待江晚芙,却也明显比她热络亲近不少。
若是之前,林若柳未必会在意这些,至多旁人待她冷淡,她也不亲近便是了。可现在,她心里厌恶极了江晚芙,这种区别对待,便显得格外的刺眼。
林若柳神色淡淡道,“不用了,我出去透透气。”
说罢,便径直走了出去。
陆书琇这种长袖善舞的性子,都被弄得有点下不来台,算是明白了母亲说的那句,“藕荷院那个,你只管远着些就是,那种性子,谁都伺候不来”。
江晚芙见陆书琇面上尴尬,主动开口,道,“表姐这镯子倒是精致,仿佛没见过这种款式。”
“这是新出的……”陆书琇赶忙顺着台阶下,几人又说起话来。
林若柳出了厢房后,一时有些怔愣,站在回廊下,怔怔望着被风吹得轻晃的灯笼。
她站在阴影里,风吹在她的身上,她忍不住抱住手臂,打了个寒颤,忽的觉得悲从中来。
不远处的宴厅里,还传来陆家郎君们的谈笑声,那样热闹,那样欢快,一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她却孤零零地站在这里,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想起了刚才在厢房里,江晚芙说起自己那个弟弟时,脸上那温柔满足的笑意,愈发觉得自己孤苦无依。
江晚芙什么都有,她模样美,性子也讨人喜欢,没了娘又如何,不是还有爹和弟弟么?更何况,她还有陆致……
想到这个名字,林若柳心里愈发难受了起来,胸口疼得厉害,忽的,她觉得面上一凉,微微抬眼,却见有雨落下来了。
有两个嬷嬷拎着灯笼,打从庭院里走过,没朝这边看,边走边道,“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瞧这地滑得,冻死个人了。”
另一人则道,“可不就是么,赶紧把厢房收拾出来,我看啊,几个郎君都被二老爷灌得迷糊了,连人都认不出了,估计等会儿还得叫人来抬。”
两人低声说着话,头也没抬,只盯着脚下,自是没发现曲廊上的黑暗处,还站着一个人。
林若柳却怔怔的,等嬷嬷都走远了,才回过神,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句“被灌得迷糊了,连人都认不出了”,心里忍不住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如幼时那样,抠着指甲,破了皮,血珠子涌上来,她都浑然不觉。她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她成了大表哥的未婚妻,甚至是妻子,大表哥会不会和原来一样待她?
他明明也没有那么喜欢江晚芙的,如果喜欢,那天在摘星楼,他为什么没去救江晚芙,而是救了她?
也许,也许在他心里,江晚芙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占着未婚妻的位置,他不得不有顾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占据了林若柳全部的思绪,她忍不住一步迈了出去,正好来寻她的张妈妈见她这幅失了魂的模样,赶忙上前,一把扶住她,“娘子。”
林若柳回过神,一把抓住张妈妈的手,低低道,“张妈妈——”
“怎……怎么了?”张妈妈看着这样的林若柳,心里蓦地一慌,一低头,看见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淡淡的血色涌了上来,忙急道,“娘子,奴婢带您去包扎一下……”
话没说完,林若柳一下子叫住她,“张妈妈,你帮帮我,帮我。我不想一直这样,一直被人抛下,舅舅不要我,大表哥也不要我,他救了我的,怎么忽然就不要我了。”
张妈妈听着这颠来倒去的话,心里又惊又骇,心知自家娘子又钻了牛角尖,走不出来了,一个劲儿劝道,“娘子,您听奴婢一句劝,您好好的,那位不是您能肖想的。老夫人心善,容得下咱们,等日后,日后您一定会嫁给一个待您好的夫婿的。妈妈陪着您,您听话啊。”
张妈妈劝得苦口婆心,林若柳却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只苍白着脸,淡淡道,“张妈妈,我等不到了。你说,要是我现在死了,爹娘是不是就会来接我了。我太累了……”
张妈妈听得流下泪来,愁苦的面上,两行浊泪,半晌,终于点了头,颤声道,“娘子,奴婢帮您。您想要的,奴婢死也给您讨来。”
说罢,一把擦了泪,问林若柳的打算。但林若柳能有什么打算,她只是听到那嬷嬷的话,动了心思,但怎么做、如何做,她一点计划都没有。
还是张妈妈,到底经了不少事,听罢,问清那嬷嬷去的方向,带着林若柳抹黑朝那厢房的方向走去,到了附近,就叫林若柳藏在假山后。
两人藏在假山后,看着厢房内嬷嬷丫鬟进进出出收拾,蹲得腿都酸了,才见丫鬟终于消停了,看那样子,似乎是收拾好了。
收拾的陆续散去,却还有在门口两个守门的婆子,靠着柱子,两只手缩在袄子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张妈妈见状,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几粒碎银子,看了眼,又取下手腕上老旧的金镯子,这还是夫人在的时候,赏赐给她的,她一戴就是这么多年,不曾有片刻离身。今日,到底还是派上用场了。
林若柳见状,低低叫了她一声,“妈妈……”
张妈妈抬起头,朝她一笑,道,“娘子莫怕。等会儿我去引开那两个婆子,您趁机进去。”
林若柳有些茫然,“妈妈,进哪一间?”
张妈妈也没主意,摇摇头,“奴婢不知道,也打听不来。娘子,选对了,是您的命,选错了,也是您的命。您去吧,老爷夫人会保佑您的。”
说罢,张妈妈便从后钻了出去,过了会儿,就见她从曲廊上走了过来,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人。
守门的婆子见状,赶忙叫住了她,“你是哪个院里的?”
张妈妈忙道,“我是藕荷院林娘子身边的,方才在路上捡了个荷包,里头还有几锭碎银和一个旧镯子,不知是不是二位妈妈落下的?”
婆子一听,俱是摆手,“不是我们的,你去别处问问吧。”
张妈妈却是露出几分急色,道,“两位妈妈帮帮忙,替我辨一辨,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落的。我家娘子那儿,还等着我伺候呢。”
婆子听罢,道,“那行吧,你拿过来,我们瞧瞧。”
张妈妈见状,就要上前,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出去,荷包里的碎银洒了一地,她赶忙俯身去捡。
两个婆子看她摔得鼻青脸肿的模样,还淋着雨,趴在地上摸来摸去的,赶忙跑了出去,一个扶她,一个撑伞。
两人都没注意,厢房边的假山后,一个鸦青的身影跑了出来,朝那厢房奔去。
林若柳很快就到了厢房前,看着那几扇门,却迟疑了,她躲在柱子后,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的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林若柳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一急,咬咬牙,推开其中一扇,一下子钻了进去。
厢房外
被问话的婆子赶忙起来回话,道,“回大爷,这位妈妈跌着了,奴婢瞧见了,过来扶一下。”
陆致虽醉了,但言行举止倒和寻常时候没什么不一样,见状道,“可伤得厉害,若是厉害,请个大夫来看看。”
陆则算是兄弟几个中最清醒的,他酒量一贯好,算不上千杯不醉,但也很是能喝,连面上都不见酒色,所以,他也是唯一一个,瞥见那抹鸦青衣影的人。
鸦青?
陆则轻轻垂眼,眸中神情淡淡,没作声,旁边的陆致倒是问过了话,几位郎君来到了屋檐下。
陆运醉得厉害,最先被小厮扶着进了右侧厢房。
陆则却没动,只站在原处,看兄长要去推门的手,忽的叫住了他,“兄长——”
陆致慢半拍回过头,有些迟钝的问,“怎么了,二弟?”
陆则面色淡淡,没有看他,微微半阖着眼,眼前倏地划过小娘子那双含泪的眼,片刻,他缓缓摇头,慢声道,“没什么。”
陆致醉得厉害了,丝毫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愣了一下,“噢”了一声,便伸手推门,晃晃悠悠进去了。
陆则停在门口,片刻后,也伸手推开另一扇门,入内,上榻,合眼,却没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音入耳,庭院中灯火骤然亮了起来。
有哭喊声,“娘子——”
也有人急声低低道,“快去请老夫人过来,出事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