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那一声高呼之后,陈素第一时间望向了远处城门出来的方向。
混乱的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登时喜上眉梢。
刚准备跑过去,忽然旁边的老人兰颇似乎回过了精神,手中的直刀已然拔出,目望远处汹涌而来的水族妖兵,淡淡道:“娃儿,接下去我顾不得你了,你且逃得远些去!”
话音落下时,老人已然大步迈出。
从初到东越城,他一直处于旁观状态,如今水族妖兵上岸攻城,他为军中老卒,诸般仇怨一起涌上心头,便要厮杀一场。
陈素站在原地,又看了一眼裴楚所在的方向,方才还准备上前,这时却一时顿住,寻思道:“老伯说我现在虽有些实力,可经验却差,这些个水族妖兵都是精怪妖魔。这等场面,我若是到哥哥身边,不但帮不了他,还要让他分心,不如游弋在外围……”
正想到这里,一声娇喝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就见江面之上,不知何时偷偷摸摸上来了两个虾兵,与那些个大队水兵并未再一起,正朝着少女阿夹追赶了过去。
那少女阿夹身手不俗,一下避让开了一个虾兵的三尖两刃刀的攻击,飞起一脚将对方踹飞了出去。
只是她怀中抱又一婴儿,啼哭不停,不敢太过发力,登时有些束手束脚起来,一身本事发挥不出几成,登时只能左右腾挪闪避,半打半逃。
陈素见此,心中一惊,“陈仙姑祈雨,抗水,我心中敬仰,既然做不得其他,总要为她护住子嗣。”
当即拔出短刀,不再犹豫,朝着少女阿夹飞奔过去,高呼道:“姊姊且往我这边来!”
……
江左岸边的高台下。
这时,一个身高足有一丈,面目看不出是何类的水怪,全身筋肉虬结,手提着一杆硕大的骨棒,口中涎水直流,慢慢地爬到了岸上。
岸边,东越城县令刘杞双手抓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粗木棍,看着那水怪靠近,乱吼乱叫,毫无章法地想要上前挥打。
只是一棍砸中那水怪,对方非但没有受到半点损伤,反而刘杞手中的粗木棍弹飞了出去。
脚步踉跄间,一个立足不稳,坐倒在了地上。
那全身湿漉漉,又极为高大壮硕的水怪,伸出猩红的长舌舔舐了一下裂开的嘴唇,露出一口细碎的尖牙,大步走到了刘杞身边。
手里那根粗大的骨棒高高举起,就要朝着刘杞当头砸下去。
忽然,一道刀光突兀杀出,如此势大力沉的一棒,竟然是直接被斩断。
而后刀光一闪,这水怪硕大的头颅滚翻在地,庞然之躯轰然倒在了地上。
在地上已经吓得瘫软的县令刘杞,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面容苍老须发早白的老汉,单手持刀,杀气昂扬。
“县尊莫要在此地,仙姑正在做法,受不得干扰!”
老汉伸手一把将刘杞如鸡儿似的拎起,而后快步掠过了他的身旁,朝着那密密麻麻的水怪妖兵冲杀而去。
“你是……?”
刘杞看着这老汉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大声问道。
老汉手中的直刀挥舞,自有一股豪气干云,大声高呼:“老卒兰颇,今日且来会会尔等妖兵水将!十五从军征……”
手中的直刀横斩,一头撞在他面前,宛如水生虫豸成精的怪物,被其斩落刀下。
“八十始得归。”
手中的直刀再起,又是一头水怪落在刀下。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两头像是龟类和蛤蟆之类的精怪,一个甲壳碎裂,一个被开膛破肚。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随着老人的高歌,顷刻间,江岸那一角便尸体横飞。
一刀一妖魔,一步一高歌。
人如猛虎如羊群,眨眼之间数十头妖魔水兵,在老人的直刀之下,断肢纷飞,倒了一地。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远处杀入水兵妖族之中的裴楚,在一声声喊杀之中,骤然听到这句诗,一下子飞腾而起,就看到了从另一侧杀入妖兵的老卒兰颇。
“原来是他!”
裴楚一下认出了之前见过的这位老汉,当日道左相遇,他后面还找到了那处被对方剿灭的山寨。
“素素是和这老人在一起。”
裴楚虽然不知陈素此刻在何方,但听得老人所吟的《从军征》,立刻明白了陈素应当也在附近。
不过,此刻他也无暇去找寻,听到对方几句之后,不再吟诵,裴楚心下了然,跟着大声喊道:“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一剑斩杀两头妖兵,跟着一步一句,一剑一妖兵,再度搅乱得周遭水族妖兵四下凌乱。
……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远处的老卒兰颇,在闻听到响起的下半阙《从军征》,尤其是最后一句,皱纹密布的面容上微微颤抖,猛然高呼出声: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呐……”
声音苍凉悲愤,复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行伍四十载,道尽平生,妖魔,给我死来!”
“哈哈哈……”
又是一通狂笑从密密麻麻的妖兵水族里响起,
张万夫在后似听到了老汉兰颇和裴楚两人一路杀着妖魔,一路放声高吟,手中大斧翻卷,视若周遭妖魔鬼魅如无物,一边厮杀一边大笑,“你们一个老卒一个道人,也是有趣,某家也念得诗文!”
“爷爷……生在天地间啊……”
狂猛的大斧卷飞了七八个似虾似蟹似鱼似蛙的水怪,断肢如飞,血流如泉。
那些个跟在张万夫身后,已经折损了二三十人的泼皮,骤然跟着也大声呼喊了起来,“爷爷生在天地间──”
断了一条左臂的泼皮焦壮,面色煞白,眉头拧在一起,鲜血不要钱似的挥洒着。
在他前方,一个体型比他大了两圈的鱼怪,真握着一把鬼头大刀,高举着就要斩杀向一个他也不认识的汉子。
听得前面张万夫前面的怒吼声,焦壮以完好的一条手臂,毫不顾忌,猛然朝着扑了上去,口中狂呼着,“爷爷生在泼皮身啊──”
“常备军!!”
身上已然粘了不知多少血肉的校尉向季,在听到周遭连番大吼怪叫后,骤然又长啸出声,“万人一心兮……”
一头颌下有硬骨,额头似乎肉包的怪物,张开了如同水桶一般的大口,冲后方朝着向季咬了下来。
忽然,一个体型瘦小的常备军士卒,将向季撞飞,肩胛骨骼碎裂,口中却在高呼:“山岳可撼!”
死伤已然不知多少的常备军士卒,全员压上,拼死上前。
“惟杀敌兮,气冲斗牛……”
江岸喊杀声,震天动地。
冲天的豪气透越江。
……
远处的东越城混乱的民众,在那三千妖兵上岸时,四散溃逃。
可在前方的妖兵被拦截住之后,一些个有血性的,渐渐从混乱的人群里回过了神。
尤其是当听到江岸上那一阵又一阵齐整的怒吼声和冲天的呼喊声,屠户、木匠、铁匠、小贩、货郎、农夫、商贾、士人、豪客、诸行百业,总有男儿在此。
突然,一个体如巨蛙的水兵,不知从哪里跳到了城墙周遭的人群附近。
长舌大卷,一个外围,不知所措的孩童,顿时被这巨蛙水兵吞入腹中。
人群轰然!
混乱之中,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扛着一条扁担,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拼死朝着那巨蛙水兵打了过去,“杀妖怪啊!”
又有一看着瘦弱的书生,全身湿漉漉的,猛地回头握着混乱里侥幸保存下来的妻儿,眼中含泪,“娘子,为夫生性懦弱,不敢与人争执,可这番是妖魔袭城,我当用命去护你一二。”
又有一个看着像是匠人打扮的汉子,一把将热血翻涌要上前的儿子拉扯住,一脚将他踢翻,“老子还没死呢,哪里轮得到你。滚回去,找到你娘和小妹,逃命去!”
又有一个看着富贵,听着大肚的商贾,身边护卫小厮早不知去了哪里。看着那高出江岸数丈的滚滚水流,看着那妖兵涌动,喊杀震天,突然大哭出声,跌跌撞撞地朝着巨蛙水怪飞奔冲去:
“行商三十年,基业全在这东越城,妖魔啊,你便来吃我血肉,我也要咬你一口,方消此恨!”
又有身穿皂衣,差役打扮的,一把拔出腰刀:“我做了十多年的捕快,无个用处,难道还比不得你们!”
又有小贩打扮,背着老娘的,放下了母亲,跪地砰砰磕头,“娘啊,逃无可逃,孩儿这便拼命去了!”
那巨蛙水怪吞食了一人,正张狂间,忽然间得几十上百人各类器具,朝着它涌了过来,登时一惊。
只是刚想要跳走,当头就挨了一锤,而后又有力大的屠户青壮,一齐涌上,将这怪物按倒拖到,各种拳脚器具刀枪,胡乱刺下。
片刻间,方才还吓得无数人退避跑远的巨蛙水兵,已然成了肉泥。
而后,众人又望向那江面,有声音高呼:
“陈仙姑正在和越江之主斗法,一旦败亡,江水倒灌,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朝廷的官兵也在那边和妖魔厮杀!”
“那水漫下来,你们能跑哪里去啊?纵然是要死,那便拼了!”
……
一声声的怒吼呼喊声响起。
东越城内外周遭,又有人朝着江边冲来,开始是几十个,而后是几百个,渐渐有几千个。
……
江畔高台。
陈靖姑站在高台之上已入风中残烛,摇曳不定,站立不稳。
那倒卷而回的潮水,猛然前涌了十多丈,几到了岸边。十多丈的浪头,宛如海啸,似乎下一刻便会倒压下来,却又被陈靖姑豁出性命抵挡住。
那骤然翻滚而回的潮水,气势惊天动地。
裴楚见到这等惊天动地的声势,心中亦是一惊。
一剑刺穿了一个水怪的咽喉,目光遥遥瞥了一眼高台,见到陈靖姑那摇摇欲坠的身影,明白对方怕是难以支撑下去。
周遭的三千妖兵此刻不知还有多少,但此刻早已经混乱一团。
这些个妖族水兵,面对他和张万夫、向季以及那个老卒,纵然远有不如,但数量极多,较之常人,实力更甚。
若非有他们三四人在前面厮杀抵住,一轮厮杀恐怕已然全军覆没。
裴楚看着身旁不远,如血水里捞出来的张万夫,猛然大声吼道:“张兄,且抵住这些妖兵,我去杀那江主!”
张万夫大笑出声:“道人且去,某家一人足矣!”
裴楚再不犹豫,双脚云帕托浮,一跃飞起。
踏水行波,朝着那越江上的黑影,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