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很开心的样子。”
“嗯……可以暂时不用去想那些事情。”
“对你而言,很痛苦吗?知道了自己的归宿。”
管月摇头,
“不。我不痛苦。教练,你大概不能理解这种感受。对我而言,很平常,平常到就像喝水睡觉吃饭一样。”
“那为什么不用去想那些事,你会很开心?”
“因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啊!”
辛渔很迷茫,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管月笑道,
“没什么啦。很普通的事情。”
“好吧。”
乔巡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是没想明白,你跟阿格尼斯的关系。”
“恶魔的诅咒。”
“她对我说过这句话。”
“是的。她在靠近你明白了什么是诅咒,就像我一样。在漫长的岁月里,欲望不曾消失过,这意味着恶魔也不曾消失过。人们憎恨恶魔,因为恶魔能轻而易举地洞穿他们的心,能轻而易举获得一切,也能轻而易举摧毁一切。这样的存在,是不能被容忍的。于是,人们联合起来讨伐恶魔,要彻底彻底毁灭掉恶魔。”
这些,乔巡已经在安格列那里听过了。
“一场神话与恶魔的战争……”
这场战争持续了很久。几乎毁灭了众多的神话世界,也几乎毁灭了恶魔。
管月眼神遥远,
“神话世界支离破碎。有那么一段时间,万籁俱静,欲望不复存在了。恶魔似乎也就随之一起消失。但却在这样的时候,一个纯洁的、没有神的世界悄然出现——地球。直到地球出现了欲望。欲望存在,恶魔就存在。于是乎,恶魔再一次出现。出现在地球,将其污染。”
管月看向乔巡,
“你就是诞生在地球上的第一只恶魔,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恶魔。你就是地球的污染源。我无从理解你是什么时候就开始存在的,也许是第一份基因的诞生,也许是第一个单细胞生物的出现,也许是第一个具有思维能力的生命的出现,也许是第一个文明的出现。不过,因为你的出现,地球变得不纯洁了,跟其他神话世界建立了联系。这些联系,继续催生更为繁盛的文明,繁盛的文明滋生更加庞大的欲望。”
辛渔已经听呆了。
乔巡沉默着。
管月继续说:
“强大的欲望,滋生出强大的你。直到某一天,你彻底升华,具备了自我意识。你想要变得更加强大,那需要更加强大的欲望……于是,你想到了神。只要,让地球出现神就可以了。你开始引导一场名为‘进化’的世界性活动,你把来自各个神话世界的图腾尽皆投放到地球各地,催生源金属的出现。
“三千年前的某一天,在现在共和国的滇西之地,以前叫‘百濮之国’,忽然开始运造‘神迹’,有人私造神鸦社鼓,使得巫部滋生。在那里有座山名叫‘开肠’,巫部编造信仰,哄骗当地的百姓开山,挖掘出了大量的源金属。起初这些源金属只是被当成雕刻用的万物,直到有人从其中参透出伟力,修仙者、内功高手应运而生。两千多年前,大月氏人通过河西走廊,将‘进化’的足迹插播到中土,在之后,宗教的诞生,又迅速把‘进化’传播到欧洲,直至人类的足迹踏遍地球……一场华丽的‘进化’便开始了。有的地方叫修炼,有的地方叫魔法,有的地方叫邪术……但殊途同归。
“在创造出‘进化’后,你就陷入了沉睡。不过,在沉睡前,你诅咒了一个人。诅咒,并不是为了折磨她。而是让她始终存在于地球的进化历程之中,永不消失,直至将这一切重新归还给你。那个人,叫阿囡十九,叫管月,叫阿格尼斯·琴·希伯安。”
管月停下脚步,望着乔巡。
“现在,你明白了吗?”
乔巡的双眼漆黑得像深渊。这让辛渔感到可怕。
她很无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帮助到他们。
“阿囡十九……”乔巡呢喃起这个名字。
在进入长安城之前,他每天都会跟血玉戒指里的阿囡十九打招呼。维持她的意识不消失。就为了揭开隐藏在她身上的秘密。现在,这个秘密……解开了。
管月说,
“你制造出那场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后,就诅咒了阿囡十九,让她带着那个秘密,永不死亡,直至与你相遇,把一切都还给你。五百多年前,你醒来,将阿格尼斯诅咒,所以,她不死不老。她的存在,是为了让你认识到自己是个恶魔。”
“你呢?”
管月微微一笑,
“我是为了让你认识你曾认识的一切。”
“但你,为什么穿越了?”
“你把我带到你身边。”管月说,“我一直以为我是穿越过来的。实际上,我只是……被你封闭了起来,直到你开始进化……你第一次踏上进化之路的那天,我才醒过来。我的认知,定格在被封闭的那一刻,所以对我而言像是穿越了。”
第一次进化那天……
乔巡记得那天。“暴食”诞生了。
“我开始进化……开始苏醒。于是唤醒了你……”
管月点头,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她就像在聊天,语气自然,
“我的能力也是你给予的。”
“你为什么说你跟阿格尼斯是同一个人?”
管月笑道,
“对你而言,我们就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我要诅咒你们?”
“因为你意识到了自己的独一性。你想做你自己。而不只是因欲望而生的恶魔。你想等你醒来时,还是你自己。所以,你把自己的身份交给阿格尼斯保管,把自己的认知交给我保管,把自己的力量,交给阿囡十九保管。”
乔巡久久沉默。
他望起头,
“管月,你会像阿格尼斯那样死去吗?”
“我把你的认知还给你。就结束了。”
“我想你活着。”
管月诧异地看着乔巡,
“为什么?”
“我还想阿格尼斯也活着。但我没能避免她死去。现在,我想你活着。”
“难道你不想触摸到‘真实’吗?”
乔巡说:
“如果我真的按照我所预设的那样做了……岂不是又踏上了一条老路,进入一个新的循环。”
“怎么会。你是独一无二的。”
“现在你说的话,也是我自己想对我说的吗?”
管月摇头,
“是我想说的。我看过你全部的经历……我知道你在那亿万斯年里,经历了多么悠久的岁月。你曾守着一串基因,等它完成传递;你曾看着单细胞生物漫无止境的繁衍;你曾看到藻类努力捕食;你曾看到海洋生物踏足地面;你曾看到脊椎动物抬起头颅;你曾看到古猿探寻大地……你曾看到火种的诞生,你曾看到文字的记录……你经历了生命的全部过程……我正是知道这些,才知道你在想什么,才知道,你是独一无二的。”
她握着乔巡的手,
“不要把自己想成‘神明与恶魔的战争’里的恶魔……你并不生来为人所憎恨。我知道你纠结过什么,害怕过什么……你怕自己成为恶魔了,会失去朋友,失去你为人的一切。你把成为恶魔当成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但,教练,你是恶魔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牢笼,不会束缚你,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你依旧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她闭上眼,
“所以,不必害怕。”
“管月。抱歉……诅咒。”
“不用这样说。我还要感谢你……让我见识了那么了不起的一切,让我一个唐朝的人能看到21世纪的繁华。现在,我要把一切都还给你。教练,请抱紧我。让我解脱。”
乔巡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再次从“管月”口中听到熟悉的“解脱”二字。
管月笑了笑,
“你看,你舍不得我,这不说明了吗?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不一样的。你是可以成为你要成为的人的。所以,请别再纠结,别再害怕了。”
她说完,一步跨上去,踮起脚,紧紧与乔巡相拥。
她的身体很柔软,很温暖。
在拥抱之中,她的意识与乔巡相融。将自己承载着的一切,全都还回去。
在意识融合的时间里。
乔巡的认知跨过了亿万斯年的岁月。
他看到了生命诞生之初,基因的欲望唤醒了他;
他看到了生命的第一次繁衍,一段基因的复制;
他看到了细胞的不断演化;
他看到了龙与兽的争霸;
他看到了人类第一次探索世界,触摸大地;
他看到了笨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从火堆中取出火种;
他看到了一个个怪异的符号被树枝刻在石头上,大地上;
他看到了第一次文明的战争;
他看到了第一个国家的诞生;
他看到了蒸汽机轰鸣;
他看到电火花在铜线上跳跃;
他看到“0”和“1”被记录在硅片中……
……
他跨过生命的漫长历程。用有限的肉体,承载下无限的意识,彻底完成了灵魂的升华。
从“世界之交”中恢复过来。乔巡看向双手。
管月已经消失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她的温度、气味全都消失了。
乔巡怔怔出神。
辛渔呆滞了许久,才轻声说:
“我看到她笑着……在你的怀里变成飞灰。”
乔巡点头,
“支撑着她存在的是我的认知。她还给我后,就无法继续存在于这个时空了。”
辛渔问,
“她会回到她本来的时空吗?”
乔巡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她会回到她被封存起来的前一刻。度过真正属于她的一生。她只是她,只是一个叫管月的唐朝人。”
“所以,对她而言,其实一切都没改变过。”
乔巡点头。
辛渔说,
“乔巡,这些事……对我来说好遥远。但,不管你发生了什么,我……我不知道我的承诺是否还有效。但,我始终认为你是乔巡。”
“对我来说,那一瞬间,发生了好多事。”
辛渔小心谨慎地问:
“你还会是乔巡吗?”
乔巡看着她,露出十分笑脸,
“当然。我一直都是乔巡。管月花费那么大心思,让我明白这个道理,我当然要永远记住。”
辛渔听到这句话,忽然变得很激动,
“乔巡你知道吗,不知为什么,作为你的朋友……我总是好怕,好怕你孤身一人……看到管月离去,我变得更怕了,怕你以后往前走的路上,没有人再陪你了。你要做对我而言无法理解的事……我无法陪着你。仙仪也不在你身边,你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已经跟不上你的步伐了……我会想,你要是想找人说话,该怎么办,能像跟朋友跟我们打电话吗?要是遇到困难了,有没有帮你,伤心了,有没有人安慰你,开心的时候有没有人分享……我不愿意看到你孤身一人……但,我真的没办法跟上你的步伐。”
她双手交叠,似在祈祷,
“所以,我希望,你能珍惜你以后遇到的每一个关心你的人。等我不在你身边了,还有他们可以关心你。”
乔巡笑着说,
“我刚进化,就遇到了你。现在,我都要成神了,你还在我身边……辛渔,渔姐,队长!不要那么悲观……我想找人说话了,就会回来找你们,有开心的事肯定囤起来,见到你们就说个不停,至于伤心……只要你们安然无恙,我哪里会伤心呢?”
辛渔噗嗤一笑。哈哈大笑。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翻。
乔巡等她笑够了,才说:
“现在,我们该去解决最后的难题了。”
“什么难题?”
“让这个死去的世界复活。”
“好!”
“你都不问什么意思吗就说好。”
“我又听不懂!除了‘好’还能说什么?”
乔巡莞尔一笑。
他转了转左手手指上的血玉戒指。
戒指里,阿囡十九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