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大臣昂首出列,愤然说道:
“数百年前,大周两位所谓国师酿成的大祸,陛下难道忘了吗?那两位邪教国师……”
“朕意已决。”
天子面无表情,心中回想着倪昆对敌时,那种淡漠冷酷、傲慢无情的气势,冷声打断那大臣意图发表的长篇大论:
“今日,朕只是通知众卿一声,从今以后,倪卿就是大周国师,位在百官、勋贵之上。大周国事,皆可参赞,大政方针,皆可制订。”
“请陛下收回成命!”
又一位大臣神情郑重,出列跪拜在地,将官帽摘下,放到一旁,叩首道:
“若陛下一意孤行,臣请告老还乡……”
“准了!”天子面不改色,淡淡说道:“还有谁要告老还乡的?都出来,朕今日一律应允,放你们回家荣养天年!”
这……
群臣面面相觑,先帝在位时,这一招可是挺好使的,一旦有大臣摆出君上若不听劝谏,臣就告老还乡的架势,不想落个“不能纳谏、无容人之量”名声的先帝,势必挽留纳谏,不再固执。
可当今天子……
真的跟先帝完全不一样啊!
她就不介意史书上的名声吗?
要知道,无论官场还是民间,舆情可都是控制在他们这些读书人手上的。
无论想要抹黑谁,根本费不了多大功夫,随便歪歪嘴,写几篇文章,就能让好人变成坏人,圣人变成渣滓,恶棍变成圣贤。
就连将来的史书,也由他们控制。
就算天子亲自修史,他们也可以在家写私人笔记。过个几十上百年,后世寻找“历史真相”的良心文人们,必然会拿着他们的私人笔记做证据,否定天子修订的史书……
总之一句话,得罪了文官,便是预订了青史之上,声名狼藉的下场。
当今天子,难道就完全不顾忌身后名吗?
“陛下三思!世祖皇帝有旨,后世天子,不得再立国师……此乃祖制,不可变更啊!”
有王公颤巍巍出列,苦口婆心规劝。
“立国之初,太祖皇帝的话,就是祖制。”
天子面无表情,冷冷说道:
“四百年前,世祖皇帝的话,又成了新的祖制。可见这祖制,也并非一成不变。当今天下,剧变在即。天道变,人道亦当变,岂可守着四百年前的祖制,抱残守缺,顽固不化?”
“陛下!”那老王公急得须发乱舞,连连跺脚:“陛下一意孤行,不听劝谏,是要做昏君么?陛下可曾想过,青史之上的名声?”
天子冷笑:“需要顾忌青史名声的,是你们。朕自能万岁万岁万万岁,手书青史,何需介意所谓身后名?”
“陛下这是定要一意孤行,视大周祖制,国朝体制如儿戏?”
一个大臣缓缓摘下官帽,须发戟张,双眼赤红,直视天子:
“陛下若不收回成命,臣今日便一头撞死在陛前!陛下昏庸荒诞,逼死贤臣的事迹,将来必录于史藉之上,为后世耻笑!”
“威胁我?”
天子眼角微微一抽,瞳中焰光一闪,凝视那大臣:
“你是吏部侍郎吴大人吧?听说没后台的地方官员,每年考绩之前,都必须派人去你门上拜访敬献,否则考绩必是下下。听说背景小的京官转任地方,也都需花大价钱打点于你,否则便要被发落到蛮荒瘴疠之地。这种种传言,让朕以为,你是个大大的贪官。却没有想到,你竟然是个敢于血谏的诤臣!好,好得很。那么……”
她缓缓抬手,示意:
“朕北疆一行,观杀伐无数,却还从未见过有大臣在陛前撞死。不如,吴大人让朕开开眼?”
“……”
殿中一片寂静,文武百官、王公勋贵全都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一脸震惊地看着皇帝。
有大臣要死谏,皇帝不但不劝阻,反而饶有兴趣地想要“开开眼”?
这,这不仅是昏君,天子这是要做暴君啊!
那位吏部侍郎吴大人,面红耳赤地瞪着皇帝,胸膛急促起伏几下,忽然大叫一声:
“昏君!暴君!你如此昏聩残暴,如何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先帝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当今天子,在败坏天家声誉,在败坏大周江山啊!”
呐喊声中,他疯狂冲向御座下方,一个飞扑,嘭地一声,一头撞在御座下的白玉台陛之上。
白玉刚硬,坚比金铁,吴大人这一撞,又是卯足全力,拿天灵盖去与白玉台陛碰撞,当场就撞得颅骨迸裂,两腿一蹬,就此气绝。
这血腥场面,直瞧得殿中群臣好一阵心悸欲呕——
京中官员们,不要说文官,就连武将,都绝少目睹过这等场面。
哪怕大部分高官,都没少草菅人命过,可他们要人性命,也从来不用自己动手,甚至都不会到现场观看,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人家破人亡。
此时见吏部吴大人脑浆涂地,鲜血横淌,许多官员、勋贵都被骇得脸色惨白,两股战战。再一瞧天子,她不仅面不改色,反而一手按着御座扶手,一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吴大人尸身,淡淡说道:
“这贪官,原来也有白花花的脑子。亏朕还以为,他的脑子已经被虫子驻空了,脑袋里就是一副空壳呢。”
天子这作态,直教众臣暗咽唾沫,心中愈发惊惧:天子见识过沙场血战,甚至可能亲自上过战场杀敌。更血腥更残酷的大场面她都见识过了,朝堂上的小场面当然吓不到她。
可她这反应,根本不是明君、贤君、仁君该有的。
与前朝那些受真龙血脉影响,几乎个个都暴戾嗜杀的大虞龙帝们相比,只怕都毫不逊色了!
然而事实证明,群臣还小看了天子做“暴君”的决心与才能。
将视线自吏部侍郎吴大人身上收回,天子居高临下,俯视群臣:
“吴侍郎贪腐案发,畏罪自杀。传朕旨意,革其功名,追夺文字,抄其家业,家中男丁,皆发配西域戍边,女眷悉数充入教坊司为奴。”
一旁的女官飞快录下皇帝旨意,交给一位大内禁卫。那大内禁卫接过旨意,大步出殿,带兵抄家去了,竟连一刻都不曾耽搁。
天子又虎视群臣,心中不停回想着倪昆对敌时的模样,眼神一时愈发威不可测,声音亦愈显淡漠无情:
“一个吏部侍郎,可还不够让朕坐实暴君之名。这点血,也太少了,远不够洗一趟朕这白玉台陛。还有谁,想要死谏的?且以头触陛,朕拭目以待。”
咕咙。
殿中一片寂静,群臣瞠目结舌,只隐隐响起连串喉头耸动、吞咽口水的声音。
适才被韩思远以秘法催发的抗争意志,早在少女天子冷酷无情、焰光灼灼的凰眸注视之下,摇摇欲坠,难以维系。
“没人了吗?”
天子环顾大殿,失望地摇了摇头:
“大周养士八百年,至今就只养出吴侍郎一位‘忠臣’么?”
她又看向王公勋贵的队伍:
“尔等世袭勋贵,与国同休,坐享荣华数百年,就甘心坐视朕胡作非为,倒行逆施么?就没有一个有血性的王公勋贵,敢把血,溅到朕的陛前吗?”
众王公勋贵战战兢兢,纷纷低眉,不敢与天子淡漠眼神相对。
“一群废物。”
天子声音清脆,犹带稚气,可语气之中的威严,俨然已如神凰鸣唱,令人心肝剧颤。
她又看向文武百官,视线落在右相韩思远身上:
“韩相乃百官之首,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群臣齐齐侧目,看向韩思远,眼神之中,满是殷殷期盼,希望他能以两朝老臣、百官之首的身份、威严,据理力争,镇住今日突现暴君之姿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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