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着成为一个人。
但,不管如何,他都不是个真正的人。他与同门一起接受道祖的教导,仿佛和人没有分别。但内心深处却千真万确地知道,自己是灵,要走的路和他们都不相同。
比如,他从来就不用斩七情。再比如,他甚至不用体悟世情。
清都山上,那些人为了修炼做的一切,他都不用去做。
再后来,道祖陨世了,广乐天爆发大战,他离开了广乐天,择定上真界,建起上真宫。
过去的百万年,紫郢从来没有想过,未来的路该怎么去走。从他化灵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路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一次的转世,塑造出了另一个自我。那个自我,和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曾经挣扎困顿,经历着悲欢离合。
回归之后,他看着那样的一生,陌生得好像是别人的人生。
但是,每每突然之间,他又觉得那是自己的经历。
那种……好像一个人被分成两个的感觉,让紫郢清楚地意识到,徐逆并没有被他完全融合。他一直都在,在他的元神深处。
紫郢并不明白,那样的人生,有什么好留恋的。元婴之前,经历过一切的痛苦,元婴之后,也说不上多么精彩。
但是那样一个自我,在他的强力压迫下,都不愿意屈服。
紫郢其实很清楚,他在等待,等待着有朝一日,反客为主。
当然,他不会给机会。
可是,几千年了,那个自我并没有被他压下去,反而越来越强。
再到后来,紫郢自己都恍惚了,他到底是谁?
他从来不曾有过惧怕,面对一切强横的敌人,只要一剑斩去。但是,这一次,与他经历过的敌人都不一样。威胁来源于自身,就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他没办法拿出剑,对着自己一剑斩下去。
直到那一刻,紫郢才知道,以为心如铁石的自己,其实一直都存在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他自己。
他化灵以来的人生,从来没有被怀疑过,看起来坚如磐石,实则不堪一击。
没有验证过,没有考验过,如何才能说是对的?
而当这个考验来临的时候,他却没能坚持住。
带观复回来的时候,他想,这个人,迟早都要屈服的。百万年了,他见过无数的修士,为了拜入上真宫,愿意放弃一切。
父母亲缘,深情厚爱,一切都可以在仙路面前放弃。观复凭什么不一样?
可一年又一年,几百年时光过去,观复从出身低贱的结丹小修士,变成了上真宫嫡系的化神修士。他不再像当初那样,一无所有,所以无惧无畏。但是,拥有了那么多的他,知道了仙路艰难的他,仍然可以放弃一切。
那个时候,紫郢就想,自己大概压不住了。
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一搏吧。
他去了广寒界,提出那一战。他要战胜的,从来就不是灵玉,或者怀素。他的对手,从始至终都是自己。
如果他那一剑斩下去,便不会再有犹疑,继续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可是,他没能斩下去。那一刻,他斩不下去。
紫郢知道,他的道崩了。
百万年,到这里终结。
他从来就不是心如铁石,只是没有经过考验。
虚影静静地注视着他,轻声说道:“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你的道,已经不能走下去,我会重新寻找一条新的道。”
“谈何容易。”紫郢神情淡淡。
即使是此刻,他的脸上仍然没有半点表情,仿佛已经回到了心如止水的心境中。
确实是心如止水。结果已经出来了,他以后不必挣扎了。此路不通,那就放手让他走另一条路吧。
“容不容易,都要做了再说。”虚影的声音和他一样稳定,“怀素做得到,我们当然做得到。”
紫郢微微震动。
怀素……对,怀素已经先他一步,走出了那条路。
紫郢此时才发觉,原来怀素是那么有勇气的人。几十万年,已经与天道相合,她居然敢放弃自己的道,重新去寻找。
不,那个重新寻找的人,应该不是怀素,而是——灵玉。
这个明明陌生的名字,听在耳中,却又无比熟悉。
罢了罢了,就像她说的那样,既然输了,那就愿赌服输。
“不必再拖延了,开始吧。”紫郢轻声道。
他一拂袖,人已出现在殿内,闭上双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他的身躯微微一抖,有什么东西,进入他的身体,与他的元神进行融合。完整的融合。
……
冰原之中,冷山真君与玄武真君相对而立。
两人都沉默着,看着北极上真宫的景色。
天上的极光,还是那么绚烂,周围的冰雪,还是那么冰冷无瑕。
“呼……”不知道过了多久,冷山真君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惊动了玄武真君,他好像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淡薄的影子,轻声启口:“师兄。”
“嗯?”冷山真君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你……不担心吗?”玄武真君问。
冷山真君的娃娃脸上,浮起一丝淡笑:“担心又如何?能让事情变得更好吗?”
玄武真君默然。
严格来说,这件事无所谓好与坏,只是,对于北极上真宫而言,这绝对是足以倾覆本宗传承的大事。
“我有点怕……”玄武真君慢慢说道,“如果,师尊找不到自己新的道该怎么办?”
“有什么可怕的?”冷山真君淡然道,“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师尊引发心魔,身死道消。”
玄武真君看着他:“难道这个结果,师兄你能接受?”
冷山真君发出一声轻笑:“师弟,你可曾想过,师尊对我们来说,算是什么?”
玄武真君一时没明白:“师尊就是师尊,哪有什么算什么?”
冷山真君感叹地看着高高耸立的上真宫:“自入道以来,我们就以师尊为目标。师尊是我们的明灯,是我们的榜样,更是我们不可逾越的高山。但是,你可曾想过,师尊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
“我们如今和师尊一样,也是大乘修士。身为大乘修士,除了飞升,还能关心什么呢?在师尊心中,他的道自然是最重要的。百万年了,他无所寸进,你觉得他甘愿吗?这一次改变,虽然不知是好是坏,最起码是个契机。到底是寻找到新的道,有了新生,还是种下心魔,身死道消——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是自己追求的终途。对师尊来说,比起漫长而无目的地活下去,有了结果,又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