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曲芸是十分紧张的。精通察言观色的她从这数万民众的神态中感受到了敬仰与善意。
而大量陌生人的善意显然是她所从未接触过的,十分疏离困惑又因此惹人惊惶的感觉。
对于这样的曲芸,龙女姐姐没有挣脱被死命紧握的手。同样没有在肉身力量上浪费一点进化点的两人,天生拥有龙族血脉的龙女姐姐有着曲芸无法企及的坚韧。
取而代之,她只是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暗中安慰她不必惊慌,明里向天下人昭告两人的关系。
“这些是……姐姐的信徒?因为你平定天下,所以赶来歌功颂德?不对啊,这个时代哪有这么多虔诚的人……难道是你告诉他们只有说服我留下才能得救,特意组织起来的?”一丝惊慌中,曲芸的大脑仍在飞速分析着。
若是龙女姐姐为了要她留下真的这样做了,如今的她也不会再生气。先前对于表世界的厌弃,对于众多人类的集合所能体现出的愚昧与疏离,在屠杀一大片该杀之人后也变得淡漠起来。
曲芸心中没有任何道德观念,但依照自己一套独特的标准,她心里也清楚:若是别人欺负到你头上,你自当去恨去怨去赶尽杀绝;可若别人只是不喜欢你,误解你,你没有任何理由去惩罚他们。
毕竟,问题至少有一半出在自己身上。哪怕你不愿意改变,也怪不得别人。
“怎么会,新燕都城还在重建中,一共有多少人口?我可没有这么多信徒,”龙女姐姐嘴角勾起一弯十分欣慰的微笑道:
“我只是告诉他们你会在这个时间在这里和我约会的消息,并简单地告诉他们发生过一切的真相,这还是受到你的影响。自古政客遇事都喜欢瞒着百姓,或许有他们的理由吧。
但我想着你最喜欢刨根问底,讨厌被假象蒙蔽的性子,又想到如今局势恐怕已经乱到不可能更乱了,就将一切告诉了他们。
然后,你看到了。他们中有我的信徒,但更多是在这场乱局中幸存下来的普通民众。而即便是我的信徒,也是为了你而非我来到这里。
他们想要感谢你在先前的事情中所作所为,想要感谢你没有因为受了委屈而迁怒他们这些留在新燕都城的凡人。还有,感谢你为这个世界对抗即将到来的末日灾难,给出了一份可能性。
至于你的指挥谋划能帮表世界赢得最后结果的事情,妹妹总该清楚那只是我自己的判断。不像你已经做过的这些,没有任何证据。
即便我讲出来说你就是救世主,恐怕除了狂信徒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而龙女庙,不可能存在也不会允许出现狂信徒。”
下面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民众听不到庙宇主殿屋顶上两人的耳语,但见到龙女娘娘停止说话转过头看向他们,便纷纷开口朗声呼喊:
“谢曲芸娘娘救世之恩!”
声音纷乱无组织,比起普通的喧闹又显得有些低沉郑重。不过众多凌乱的祈愿声混在一起,那噪音也终归就只能是噪音了。也就曲芸的耳朵,能忍着令人头疼的嘈杂从中分辨出每一道诉说的内容。
很多人一边诉说着,一边便屈膝跪下,甚至还有人向着这边叩首。很快在樱花效应下,越来越多的人向着这里跪下。场面颇为壮观,吓得曲芸捏紧龙女姐姐的手更用力了几分,把自己勒得生疼也不敢放开。
但同样也有不少人始终只是站着,或者抬头仰望这里,或者低头合手默默诉念。在如今这开放的时代与接纳一切思潮的大庸帝国中,也有不少百姓不跪神佛不跪帝皇,这是皇族与律法所允许的。
这样的人比起将希望寄托于神祇超人,更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守护自己的家园和生活。但同时也从侧面说明,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一片感恩真心,证明了龙女姐姐并没有预谋组织今天的事情。
而“曲芸娘娘”这称谓听着古怪,其实也实属正常。首先曲芸的真实姓名早就被臧王府扒出来抖落得世人皆知。而感恩的民众不懂超人圈子里的具体情况和世界神的含义,便习惯性地借以龙女姐姐的神号相称了。
“看,背靠围墙那队女中学生是不是很可爱?打头的那个应该是你喜欢的类型吧?”龙女姐姐感觉曲芸的手有些松懈,便打趣道。结果自然是又被捏得更紧。
“回去吧。”曲芸勉力让自己戴上一副微笑的面具,腾空而起对下面的人群挥了挥手,然后拖着龙女转身落回内院湖心小亭。
大殿砖石隔绝了鼎沸的人声,聚拢的人群也开始渐渐散去。
“你就这么喜欢这个世界?”曲芸有些困惑地提问道。
龙女姐姐所做的一切,曲芸觉得一直体现出一种十分抗拒给自己增加负担的样子,即便在如今自己已经觉得无所谓的情况下;
然而与此同时,她又在不遗余力地为救世而努力着。这和自己那种为了恋人而做的感觉不一样,更像是一种矛盾的,两难的困境。
既想要她留下参与清算为这表世界一战,又小心翼翼地生怕做得太多勉强了她的意志。
这是一种曲芸很难理解的状况。抛开个人感情不谈,如果让曲芸选择,只要自己更在意这个世界,就会选择直言请求自己的恋人要她留下来帮助自己对抗末日;如果她更爱自己的恋人,就会义无反顾地抛弃世界两人远走高飞。
可以理解对大多数人而言两者都是重要的,甚至难以取舍的事情。但以她清晰的逻辑判断却并不认为分清一个主次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说实话,如果此刻龙女姐姐告诉她比起她自己更爱这个世界,曲芸也不会觉得太过难受,反而会因为解决掉心中长久的困惑而有一丝轻松。
龙女姐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秘密,答案却出乎曲芸的预料:
“嗯,不止是喜欢。出于自身血脉的原因,我与它的关系,有点类似于你家那只小吸血鬼之于你。所以即便我不愿意,也不得不为了救世倾尽全力。”
“所以你一直在变得更加虚弱,是因为【清算】将近,表世界受到了波及?不对啊,【清算】毕竟还没有到来,就算将来我们会输,目前也还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啊?”曲芸疑惑道。
“你说对了一半。具体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只能从祖先遗留的只言片语中猜测:
‘承载天命,以先神索福克勒斯之名,我金龙族愿以己身血脉镇压祖地数界气运。界在血脉在,界亡血脉亡。’
我们的世界并非尚未受到影响。随着清算接近,世界本身的历史轨迹与命运都在遭受异常的扭曲。而从祖先留下的话中,我可以感受到这种变化对自己的影响。
所以芸儿请不要自责。姐姐目前的状况绝非仅仅是因为把龙珠给了你造成的。”
曲芸抓到了重点。并且意识到了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想到的,其中蕴含的重大问题:
“所以说,【清算】本身就是一种不自然的东西?”
“不知道。几次动荡,先祖的遗训流失得很厉害。到了我这里,也就只剩下说给妹妹听过的那几句了,”龙女姐姐黯然一叹,随即却又笑眯眯转移了话题:
“说好了今天叫你过来,是要送你件礼物,给你个惊喜的。还没给你呢,忘了么?”
哎?!曲芸怔愣,刚才那么大的排场,难道还不算是给依子的礼物?
随即转念一想,刚刚经历的比起惊喜确实更像是惊吓,自己到现在都还未能消化掉那些陌生的情感。
把自己叫来又是戏耍又是惊吓的……龙女姐姐可没有那么皮,又不是康斯妮。
还在想着,就见龙女姐姐广袖一挥落座琴头,抚弄古琴奏响一曲明显是刚刚完成的曲调开始弹唱起来:
且听灵咒谁吟,忽闻域塔仙音绕。魔晶璀璨,血烛幽暗,葵池静好。祸雨飘摇,柔荑拨抚,弄心慌貌。末世人间乱,唯依如故,奏一曲,倾一笑。
怎奈时事难造,两愿情,离多聚少。时光难逆,运能流转,死生岂料。姊妹惜别,师徒两散,梦华终了。命数如有愿,伊人体大,普天渺小。
龙女姐姐的声音宛若自雪山淌入大海的溪流。时而清雅秀丽,时而大气磅礴,只是始终含着一丝滋养生机的温柔。
弹唱夹杂了许多古琴的支声,间奏。从引子到尾声也过去了五六分钟,加之聚拢的人群都在小心不叨扰两位娘娘的约会,此时已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喧嚣了。
一曲衷情。短短一首词,以庸式含蓄寄托了龙女姐姐所有的爱恋与眷恋。
对她的,对这个世界的……
曲芸久久未能言声,而龙女姐姐就只是始终坐在那里,笑眯眯看着她的狼狈。
真是坏心眼,就喜欢欺负人……曲芸拭去泪渍,移开视线嘟哝了一句:“龙吟曲?”
“嗯,《龙吟曲·别离词》,是送你的礼物。等你的时候才刚谱完。”龙女姐姐点头笑道。
一首别离词,其间的含义怎能逃得过曲芸的细腻?她明显察觉到这两阕龙吟曲中蕴含的晦暗意味,终究忍不住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直言问出:“李宗说过,你我二人只能活下一个……”
“那是诺查丹马斯的预言,”龙女姐姐依旧含笑回答:“祖上留下的让我们血脉世代守护这世界的话,让李宗觉得有些担心,便去找了诺查丹马斯。不过预言的内容很模糊,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将龙珠给了你之后的虚弱……虽然是永久性的损伤,但并非不可逆,也并不会导致我直接衰弱到死亡。
我的命运与这世界冥冥中有所关联,待到【清算】一过,无非重新来过,也不是无法再次进化到如今的境界。
身在游戏之中,哪怕我们避过了末日,还不同样是一句死生岂料?所以说对姐姐而言啊,只要我们始终心里有着彼此,相伴到最后。无论谁先离开,都是足够幸福美好的结局呢。
不必长相厮守,只需曾经拥有。”
闻言,曲芸反而放宽了心。
随着龙女姐姐身体日渐衰弱,她一直在担心李宗所说的那些有着更加实际的缘由。比如失去了龙珠就会导致龙女姐姐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之类。
现在知道她的衰弱只是暂时的,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会导致姐姐大人陨落,曲芸立刻就松了口气。至于预言什么的,她并不很担心。
毕竟对于一个奇迹创造者而言,命运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没想到姐姐竟有着这样的觉悟,倒是依子落了下乘。如此也好,我回去问问伙伴们的意见,大家都愿意的话,我们便留下来,陪姐姐背水一战。”
……
隔日,吕梁军事基地。
“主人,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那三十三和咱们交手过不止一次了,身份再明显不过。她居然还把关键的钥匙用信件寄过来!关于霍悯阳的这条情报,明显是使徒陷阱啊!”康斯妮不满地嘟哝着,跟在已经飞进基地的曲芸身后。
她跟得很紧,尽管蓝枫一再保证没有问题,还是生怕主人被突如其来的核爆伤到而自己来不及保护。
曲芸则不解释也不理睬,只是认真地观察着这伪造成巨型潜艇一般的地下基地。最终,她停在了建筑结构的最底部,将小号储本外形的电子钥匙插到了金属板缝隙间几乎不可能发现的插槽内。
“果然是精金,没有收到这封信,恐怕永远也无法找到这里。”曲芸呢喃自语。
明显带有魔法加持的暗门无声滑开,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嵌在地板上的辐射标志,很大一片,占据半个房间,看得康斯妮心里咯噔一下。很显然,用于基地自毁的核武器便是隐藏在这里。
再往上看,地面上整齐地摆着三件东西:一张纯银半脸面具,一杆烟枪,一本漆黑封皮的笔记。
在它们后面还有一具完好无损,若非能够听到没有呼吸心跳脉搏,根本无法确认生死的,死因不明且十分完好的尸体,正对着门盘膝而坐。
霍悯阳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