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屈突达见到这个军阵之前,一直是把张行当做是成丹境来看的,而现在,他看着雾气渐渐滚开后的真气军阵原状,却又莫名产生了一丝更疯狂的念头——这厮不会造反的念头太通达,然后又得了河北与东境的地气,开始朝宗师跑了吧?
无他,对方太不吝惜真气了,居然远远的就维持起了这么大的真气阵,而且这么大的真气阵居然只是十来个凝丹级别的高手,殊无其他人参与。
半刻钟后,太阳落下来前的那几息功夫里,巨大的真气军阵再不迟疑,当场启动,若是自城上看去,几乎宛若一颗巨大的被压扁的冰球一般,然后就势不可挡的自发性朝前方滚了过去。
没有任何意外,伴随着守军两轮象征性的弩矢雨与栅栏被碾压的爆破声,此时被官军占领的营寨前营瞬间失守。
哪怕是之前早早做好了撤退备案,千把人的前营军士依然临阵腿软,然后当场失序,而失序的结果就是,更加干脆的被那个庞大且撕扯成不规则形状的冰球给碾过去,死伤当场。
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随着太阳彻底西沉,暮色深沉偏偏今晚又是月末,不见月色,战场上肉眼可见的黑布隆冬起来,便是真气军阵效果也差了许多。
这个时候,位于南面侧营的秦宝忽然开口:「黜龙军来的太仓促,又丢了营寨,没有火把,不能夜战。」
李清臣当场松了口气。
随即,秦宝忽然再度开口,却又说了个有些偏移的话题:「屈突将军是故意留下千把人在前营的。」
「慈不掌兵。」李清臣反而为屈突达做解释。「既然决心要撤,总要顶过这片刻的,留的少了,伤亡更大......」
「我是在想,前营的人里会不会有人也猜到了,只是一则想着尽忠职守,二则想着老母在后,三则想着自己还有几分本事,不一定被碾过去?」秦宝幽幽来叹。「然后就被碾过去连后悔的机会都无呢?」
李清臣沉默片刻,也叹了口气:「你是被今日那一箭伤到了吗?后悔了?」「我以为是两军交战.....」秦宝没有讲之前小周的喝骂,实际上他也没在乎小周的喝骂。
「道理上是如此,实际上是战阵上十之八九都会杀红眼。「李清臣正色道。「你当他是兄弟,却恐怕没想过,他在黜龙军两年多了自然又结交了新的兄弟,然后你却日渐淡了,若是你再杀了他的新兄弟,自然会恨你.....什么言语,什么许诺,或许还记得一点形式,内里十之八九是断了的。」、
暮色愈发深沉,远处的真气大阵明显停了下来,李清臣
犹豫了一下,继续来问:「当日你没跟他走,是因为你有老母在堂,而你母亲一辈子便只是望着你做大官,登堂入室,续了秦氏门楣.....是也不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秦宝摇头以对。「你是不是想问,既如此,如今张三哥得了势,我跟张三哥也能出人头地,所以动摇了?」
「是。」李清臣干脆来答。
「不是这样的,最起码不只是这样。「秦宝望着头顶已经显露的星星认真来言。「李四爷跟张三哥说话的时候,我常在旁边,也曾自己想过一些东西的。」
「你觉得他们俩谁更对些?」
「都不对。李四爷的意思多在于强弱,他总说关陇的力量大,迟早还会赢,老老实实在关陇这边窝着,等待时机便可.....我其实不以为然,总觉得你们关陇人太欺负其他地方人了,我自是东境人,如何能不计较此事?」秦宝正色道。「总之,这个人太实际了,实际到让人害怕。」
「那张三呢?」
「三哥的问题不在于造反,而在于他太不实际了。」秦宝有些气闷。「他的道理当然是好的,但总是在天上飘着,想立规矩,就要世族豪强都板板正正,想要开民智,就要所有孩子一起筑基一起识字......这些东西,他自己都心虚....我当时便想,且等等,看看局势,李四爷说不得会失了人心,张三哥会吃了教训,大家都会妥当起来,届时再去一起做大事.....但谁成想局势变得这么快呢?而且你刚刚说的也对,时日本身也会改变人的,如此大势下,经历的太多,哪个是虚的呢?」
「秦二,你今日难得有些实在了,但其实还是没说透。」李清臣想了想,忽然笑道。「那就是你根本没想过,事情发展到现在,不只是局势太快的问题,还有个人性情的问题......李四隐忍的多了,所以不敢抓机会;张三想得多,想的离奇,便做得最多最离经叛道;还有思思姐,她想到便去做,但临到大局当前,又怕自己这把剑太锋利,会做错不能更改,正好张行身侧有个空隙,像个剑鞘一般,她便跟了过去,暂时雌伏;至于你呢?你太板正了,总觉得自己有本事,心思正,在哪里都能顶天立地,所以才一直没有动弹,结果一日日把自己跟你张三哥扳成了个一箭招呼。」
秦宝听了半晌,只是摇头:「你既然这般透彻,我今日就不再评你了。李十二闻言也只是苦笑。
苦中作乐二人就此打住。
而此时,前营那里的真气真气军阵早已经撤回,却还是维持着军阵姿态,灰白色的真气飘逸不断,依旧在暮色中显眼,引得黜龙军阵中欢呼雀跃。
二人正在闲看,那边来了使者,说是屈突达叫两人过去,乃是到中营内中军大帐侧后方的某处做说法。
二人自然无话,便一起要过去。
当此时,秦宝看了一下远处,复又把话题转移了回来:「屈突将军不会是以为今晚上就此完了吧?」
李十二愣了一下,也跟着叹气:「张三郎的嘴,白常检的剑,罗大爷的腿..便是张行没有战意,也一定会来骂的!却不知道要怎么骂了?」
当然,很快两人就知道怎么骂了。
两人还有其他几位军官聚集在一起,便要商议趁着黜龙军缺乏照明,难以大规模夜战的机会,弃了城内两位,乘夜撤离。布置到一半,忽然间,外面宛如海浪一般的欢呼声渐渐变了腔调,一开始还模模糊糊混杂一片,但后来渐渐统一,居然变的清晰可闻。
仔细一听,居然是开始唱歌了,而且是有人带着一营一营的唱,有东境民歌,有河北长调,还有登州黄腔,乃是相互较劲来唱,唱的好有人带头拊掌,唱的差被人哄笑。
屈突达等人老于军旅,听了片刻,
忽然醒悟,这是缺乏照明情况下需要聚拢维持部队的缘故,没有光线,就用声音。
便强压的不安,只在种种音量巨大的乡野小调中来继续讨论脱离方案。
然而,又过了一阵子,忽然间,又不再单纯唱歌,而是有人带着开始喊什么话,最后渐渐统一,几乎骑步十几个营一起来喊。
营内,众人听得清楚,却正是:
「屈突达,真英雄,撤退离窜疾如风,进军临阵徐如林,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三战三逃真将军!」
然后这四五句话翻来覆去,顺序不定,却始终不断来喊。其中夹杂许多人的哄笑,时不时还有一道流光飞过,肆意冲击营寨,斩杀哨兵后带着真气的肆意大笑。
又过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照明需要寨前的黜龙军又开始唱起歌来,乃是有人带着,一营一营来唱,却也不多唱。
屈突达听了半晌,初时一声不吭,其余人也不敢言语,然后忽然间,这位东都直属大将勃然作色,声嘶力竭来喝:
「北地汉焉能如此欺我?!」
李清臣和秦二看着对方脚步半点不动,只是不语,倒是剩下两位凝丹将军心慌意乱,赶紧上前去拦,只说是贼人计策。
好不容易劝下去,忽然间,外面又渐渐变了词。正是:
「曹皇叔,坐东都,三番五次仗屈突,赔了清河好无辜。」
屈突达青筋凸出,目眦欲裂,乃是扭头来看李清臣:「李十二,你来说,自古可有将军受此辱而能无动于衷者?」
李清臣只能无奈配合:「屈突将军,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屈突达只是站着不动,放肆喝骂回来。
就在聊城热闹非凡的时候,聊城西北面四五里的敏感地带,黑夜中,一队骑士矗立在粟苗地里的田陇之上,眼看着一大队黜龙军从不远官道上循声往彼处而去,其中一人忍不住来笑:
「张师叔总是出人意料。」
「他太关注战场外的东西了。」为首一骑冷笑道。「什么花里胡哨的.....就凭这个战备,我问你,假若今日我将薛常雄请来,带上我们武安的一万郡兵来,也不用什么别的多余战场手段,只两家合着直接推过去,他除了一败涂地,还能如何?」
苏靖方自然连连颔首,口称:「师父所言极是。」
当然,这不耽误他内里好奇,为什么自家这位师父不怎么做呢?这个在张三师叔的考量中吗?还是在师父的某种考量内呢?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开口:「师父既然来了,不去见一见张三师叔吗?」黑夜的熏风中,李定沉默许久不应......说实话,他有点害怕,还有点愤怒与焦躁。
而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时,身侧忽然又有歌响,引得李定微微回头,却居然只是一队掉队的黜龙军士卒或者民夫,一边低声来唱,一边扛着什么往彼处汇集。
唱的倒是明显比某人编的不成文调调更合时节,却只是春日黄色小调。
正所谓: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黑夜的熏风中李定目送这些人过去.....半晌方才来笑颜:「春日景好,春风开怀,且让这厮再逍遥一阵。」
说着,竟然是在田陇上兀自打马折回了,却不知说的是谁。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