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问你一个事情,你知道韩国04年以前黄片合法吗?”金钟铭举着话筒反问道。“情色、鬼怪这些东西确实很有艺术探讨的价值,但是这牵扯到社会风俗。就好像坐在那边的徐克导演,他的《青蛇》我非常喜欢,但那只能在香江拍,因为那时候哪里有一楼一凤,在这边这个时候就不能拍!这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审查那条线,从市场开始就会自动的屏蔽这种题材的!甚至极端一点,你去中东看看,哪怕你是石油大亨,但你敢拍这些题材的片子,转身就会被自己的保镖给开枪打死,然后你的保镖还是大英雄。在社会风俗的现实摆在那里的时候,说这个话题是没有意义的。电影很高尚,但是它来源于生活!”
“那艺术就注定要向现实低头吗?”很显然,这位还是很不服气,就像所有人看到的那样,他早有成见。
“不是向现实低头。”金钟铭稍微摇了下头。“而是艺术要有现实基础,你当然可以做梵高,但是你得有承受那个痛苦的觉悟!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在座的同学们既然来这个学校,那么固然会有很多人是抱着‘为中华电影之崛起’的理想而来的,但是又有哪一位是没有抱着当明星当导演赚钱享受生活的目的而来的呢?有吗?就算是在拍所谓艺术片和地下电影的人,难道不是在求名吗?”
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甚至有点恶毒,但是人心里大多都是懂得,那些学生也无话可说,所以此刻的教室里是一片寂静。
说实话,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过关了,没让于东和那几位领导难堪就行了,剩下的该散了也就散,拍拍屁股走人也好。
但是,金钟铭不知道是吃错了哪门子药,他似乎是要把这个问题给讨论完整:“刚才同学你说的那些,我们已经讨论了审查制度……那么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韩国电影真的很好吗?或者说,中国电影真的很差吗?”
“这个不需要讨论吧?”另一个按捺不住的学生接过话筒站了起来。“这几年市场是好了不少,但是中国电影的下限却在一次次的刷新,而韩国电影一次次刷新的却是上限,这话总没错吧?《追击者》、《大叔》……这些东西有目共睹。”
金钟铭想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这个论据我无话可说。但是,我仍然坚持两国电影的质量,是不能这么简单就给出结论的。”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金钟铭无奈的摊开了一只手。“两国电影都有自己的大问题,在这些根本性问题不能解决之前,大哥不要说二哥……”
台下的气氛突然好了很多,甭管怎么说,那怕是嘴上骂着中国电影,但是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心血被否定,能有人公允的说几句话总是不错的。
“中国电影的问题很大,市场激增,同时保护力度强,所以烂片横行……但是你莫非以为韩国电影就没大问题了?”金钟铭无奈的叙述道。“韩国电影有一个天大的敌人!就是阶级问题……不要笑,我是在说实话,底层的演员和龙套去拍替身戏,连个保险都没有。为什么?剧组穷。剧组为什么穷?被资本剥削。韩国的资本已经非常严重的干扰到了韩国电影的发展!”
台下再度静了下来。
“举例而言,一部成功的戏。”金钟铭再度摊出了那个手掌。“税务其实很少,因为国家会支持,但是院线良心点的也要拿走4成,心黑的甚至要6成,这就是一半了!然后,如果还有大牌演员签了分成协议的话,那还要再度拿走一到两成!那么制作公司还想赚钱接着发展,怎么办呢?很简单,压缩成本。小演员在韩国没人权的,摔残废了说不定都没人理。而且不是不愿意赔,实在是剧组赔不起。中国电影难道有这种可笑的问题吗?而且我再告诉你们一个事实,韩国电影的院线基本上都是垄断式的,他们也同时控制着韩国最大的制作公司……你们可以想象那种资本是用一种怎么极端的方式在吸着韩国电影行业的血!”
顿了一下,金钟铭看向了那个已经坐下去的提问学生:“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诉苦,而是想告诉一下诸位同学,你能看到中国电影的下限在不停的刷新,那是因为你这人就在中国电影里面,而能看到韩国电影的上限,那是你因为在韩国电影的外面,在围墙外你只能看到它的上限,这叫客观规律。所以,这些东西未必真的代表着什么绝对性的内涵!”
“拿我们该怎么办呢?”有人来不及拿话筒,直接在后面双手握成筒状喊了出来。“按照韩国说法你是前辈,我们这些所谓‘中国电影的未来’又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些东西呢?”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金钟铭笑着接口道。“首先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规则这种东西是要建立在社会全局的概念上的,我不认为可以轻易的否定或者支持,因为它真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激烈的评论也只会让它复杂化。至于……当自己还不能触及这个层面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我个人认为还是要懂得妥协的。”
“屈从于市场和资本吗?”又有人起哄道。“还是屈从于官僚和政府?”
“未必是屈服。”金钟铭苦笑着摇摇头。“首先你得能拍电影,能生存下去,然后才改变和推动它……如果一开始连电影都拍不了又谈何推着它进步呢?”
台下的徐克突然眼皮一跳。
“哈!”金钟铭稍微自嘲般的叹了口气。“我听出来了,从我的话像是说教一样时,你们其实就已经听不进去了。我也是年轻人,当然懂你们的心理,但我还是希望藉此多说一段话。诸位……”
话到这里,金钟铭突然顿了几秒钟,扫视了一下坐的满满堂堂的大教室后,这才非常认真的继续说了下去:“一个完整的电影生态环境里,如果它还是活着,还在发展着,那说明它里面一定是有一些光明和进步的东西存在着的。而且肯定是主导作用,否则早就崩塌了。当然了,阴暗和倒退的部分也肯定有,甚至更吸引目光。但是我想说,如果自己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那该怎么办呢?很简单,没必要怨天尤人,也没必要想着一鸣惊人天下动,只要拒绝退步和阴暗的东西,然后选择光明和进步的东西就行了。但是,在这之前,你真的是需要妥协和忍让,向市场、向资本、向官僚、向制度、甚至是向个人和身边人的私欲和物欲做出一定的妥协和忍让。然后,当你获取了可以参与的机会以后,再从自己份内的部分去完成一点点进步……这就足够了!至于进步的方向,制度不行就题材,题材不行就美学,美学都不行了我们还可以在技术上创新!说起来真的像是空洞的大道理,但大道理总是有道理的,更何况,这也确实是我拍了这么多年戏的肺腑之言……总之,今天多谢大家了!”
演讲结束的有点仓促和无力,那是因为金钟铭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立场来说这些话了!
不过,饶是如此,台下也几乎是毫无间隙的就响起了一片掌声。掌声是从前三排的那些官员、校领导、老师那边响起的,然后学生们则敷衍的在后面拍起了巴掌。
说实话,这些学生很失望,他们本来以为年轻的金钟铭会有更合他们心意的锐气,但没想到临到最后却听到了这么一番空洞的说教,这让慕名而来的学生们大为失望……果然,这么年轻就因为成为了体制的受益人而失去了艺术家的灵魂了。
但是,也有人不这么看。
“这就是……徐导你之前说的‘一见如故’?”于东边拍巴掌边看向了身边的徐克。
“不错。”徐克没有鼓掌,而是有些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烟,但发现没带打火机后却只能无奈的塞了回去。
“我记得你们没多少深入的交流啊?”坐在另一边的陈永雄却有些疑惑。“难道最近私下见了面?”
“没有。”徐克看了眼正在跟那几个官员热情交谈的金钟铭,然后有些感慨的谈了口气。“不然就不是一见如故了……说实话,有些东西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是永远不懂的,哪怕那天第一次见面我和他表现的都很虚伪,但是,说到电影时,我们俩眼神里的热情都是相互掩饰不住的。我懂,他也懂,你们不懂,不然也就不会有所谓的执念了。”
“是因为李宇春的事情?”于东无语的摇了摇头。“徐导你还是很不满这个人选?”
“就怕有对比。”徐克面无表情地答道。“如果不是有李宇春的话我又怎么会盯着一个档期有冲突的人,哪怕他是影帝?”
“你在跟我赌气。”于东认真而恳切的看着对方。“何必呢?”
“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这样。”徐克轻轻摇了摇头。“我其实早就下定决心要在大陆生存下去了,所以也早就下定决心向你们做出姿态来……但是,可能就像是老陈说的那样,对上眼了,就犟下去了。当然了,于总是老板,还是你说了算。”
于东干笑了一声:“说的我好像是大反派一样,是阻碍中国电影发展的阴暗面一样……”
“你本来就是大反派!”徐克很认真的跟自己选定的签约老板说道。“全中国的电影人都知道的。”
“但是你知道吗?”于东突然有些不爽了,他指着金钟铭说道。“他也是大反派,他在韩国不仅是资本的代表人物,而且连私人的安保公司都有!还有那部《熔炉》,他自己都承认那是政治任务,是竞选需求……”
“但是人家没忘了电影。”徐克依然很认真。“他和我一样,也跟他说的一样,妥协,向各种各样的东西妥协,但是妥协完之后他会认真的拍电影,我相信,他的电影出来后依然会有自己的那份纯粹!也依然会有属于电影的那份纯粹!”
于东抿了抿嘴:“你们都是好人,是好电影人,都在委曲求全,这我懂!可我也难啊,徐导?当导演很难,但是当老板也很难!你得明白,我也不是什么天生的万恶资本家,我跟这些满心傲气的学生曾经是一模一样的,我也是北影出来的学生!现在的问题上……我得赚钱,赚了钱才能做大,而李宇春真的是有市场号召力的!”
“大家都很难!”陈永雄赶紧出言劝和。
“没错。”徐克的语气依旧很严肃。“大家都很难,所以我才会向你妥协,然后接受了李宇春。”
言罢,徐克一言都不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金钟铭在台边跟那些人笑谈着什么,也看着还在高谈阔论着什么的年轻学生们鱼贯而出。
而就在此时,突然间,眼前出现了一个打火机,是旁边的于东递过来的。
“学生都走了,放心抽吧。”于东无力的解释道。
“多谢。”徐克结果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继续沉默着抽烟。
然而,当一支烟抽完以后,他却突然朝于东再度开口了:“于总……想问你个私人的事情。”
“徐导有话就直说。”
“离婚协议这种事情……有没有好律师介绍给我?我要在电影拍摄前了无牵挂。”
于东和另一边的陈永雄一起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