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并不是很想提这个。
“你进屋睡一会儿吧。”柏奕撸起袖子,“我去给你们弄点儿东西吃。”
阿离紧跟着柏奕就要进厨房,也被柏奕挡在了外面。
“你也一样,累一晚了,进屋躺一躺。”柏奕说着,便合上了门。
他一个人在暗淡无光的厨房里静坐。
在曾经工作的地方他已经见惯了生死扯皮,但这一晚过得还是比想象得要折磨。
小满的家在平京的最南面,他们赁下了一间破旧不堪的老屋。家里只有她母亲一个人,而她的父兄还在外做工,大概要再过四天才能回来一趟。
那个脸色枯黄带着病容的女人,抱着女儿的尸体,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愣愣地出神,既不哭也不闹,只是轻轻呵气,搓着女儿僵硬冰凉的小手。
阿离低下头,几乎无法直面眼前的情形。他反复地磕头,请求妇人的原谅,在说完今晚小满的死因之后,把她的死全部归咎在自己。
“婶子病了几年了。”柏奕低声问道。
“……三四年吧?”妇人很平静地回答,她低头贴了贴孩子的小脸,哄笑着说道,“囡囡是想给我抓药是不是啊?”
柏奕说不出安慰,他看着小满母亲古铜色的皮肤和灰暗的眼圈,心知只怕这位妇人也已经时日无多——这是标准的肝病病容,肝脏的病变导致内分泌紊乱,进而使得皮肤的色素代谢失常……
这情形看起来已经相当严重了。
妇人摸了摸阿离的头,反而开始安慰起他来,让他不要自责。
“……人各有命。”妇人用虚弱的声音答道,“都是命,由不得你不认。”
说着,妇人便捂着腹,有些痛苦地弯下身来。
柏奕和阿离想将她扶到床上休息,但妇人一刻也不愿松开小满的手,她咬着牙撑过这一阵剧痛,柏奕和阿离在一旁看着她的忍耐,只觉得头皮发麻,煎熬不已。
“……今晚烟花好看吗?”妇人忽然问道。
“好看。”阿离哭着答道,“非常非常好看。”
后半夜,阿离和柏奕忙前忙后,找来了送葬的队伍和祈福的僧侣。
大周有一个说法,说小孩子的魂儿轻,不能像大人一样择日下葬,必须尽快入土,否则那小小的精气就要散了。
柏奕一向是不信这些的。
但如果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能给还活着的人带来安慰,他也愿意尽全力去做。
只是当一切安排妥当时,小满的母亲又摇了摇头,再三道谢之后,她说希望将孩子火化了。
阿离哭闹着不依——只有入土为安啊,哪有好端端要把人火化的,那是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有的下场。
妇人说这样可以一直带在身边,免得将来一家人搬来搬去,就只能留小满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南边的坟地里。
柏奕眼中微热,但还是冷静地按照小满母亲的意思安排了小满的后事。
临行前,柏奕则将怀里的两袋钱,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妇人手边,“我托人找了两个婆子,一会儿就过来。这两天小满不在,婶子有什么事,就吩咐婆子们去做吧。”
妇人连连道谢,但道谢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阿离的眼泪从入夜流到天明,跟着柏奕回家的路上,已经欲哭无泪,只是一直更咽着。
柏奕看着头顶凋零的花树,只觉得浑身冷透。春末的晨风忽地萧瑟起来,吹尽枝头最后的残花。
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
三日时光,眨眼即过。
吟风园的一桩惨案,也如微风过耳,在民众的口耳相传中,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故事。
小满的年龄从七岁被传成了十七岁,从一个孩子被描述成一个貌若天仙却攀附权贵的薄幸女子——不然只有达官贵人才能进入的吟风园,怎么就混入了一个会为一支金步摇送命的平民呢。
可见其人其德必有污点,否则不会遭此报应。
又有人说,这是权贵们丢了罪有应得的恶女进蛟龙池捡金,也有人说并不是什么恶女,只是一些贵人家不被宗妇所喜的丫鬟贱婢——于是这又激起一阵恐慌,一些不得已把儿女送进贵人府中为奴为婢的母亲纷纷使银子找门路,好和孩子见上一面,问问近来的情形,生怕自家孩子也遭此厄运。
阿离愤愤地带人冲进了许多酒肆,砸了一些说书人的摊,徒劳地把他的所见说了一次又一次。只是谣言长着翅膀,除也除不尽。
但这些和小满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有的污言秽语、偏听偏信,不构成万分之一的小满,全是一览无遗的众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