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京!
此刻城门口处,一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青布直缀,外套白色襴衫的书生,后背一个巨大书箱,颇为吃力地走进城中,倒是吸引了不少百姓的注意。
说他是负笈游学的书生士子吧,偏偏眼下正值元末明初,士林不振之际,那些个硕儒名士不是被强行征辟为官,便是躲入深山老林之中做起了隐士,负笈游学自然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自东汉以来,士子书生负笈游学之风大为盛行,一为寻访名师,切磋同道,精进学业;二为广泛交友,扩大交际,旨在名扬四方,为将来入仕为官打好基础。
但现在的问题是,名师没有了,同道没有了,文人士子皆不愿入仕为官,你还负什么笈,游什么学?猎取那贤名有何意义?
如此看来,此人不过是个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之流罢了!
不少燕京士子见状嗤笑着摇了摇头,遂不再关注此事。
书生得以顺利地进入燕京,询问路人后寻到一不起眼的小院落,轻轻叩了叩三声门,门后却是传来了一道不悦的声音:“谁啊?大清早地平白扰人清梦!”
“小福贵,再不开门,信不信我让你家师傅打你屁股!”
“嗯?这声音倒是有些耳熟,口令?”
书生闻言一愣,犹豫良久后试探性地开口道:“宫廷玉液酒?”
听闻此言,门内那道明显稚嫩的声音急忙追问道:“下一句呢?”
书生闻言沉默良久,最终幽幽开口道:“一百八一杯!”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
书生只见,院落中站着一个半大孩子与一个中年男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顿时就颇为恼怒道:“采花贼!你他娘的就在旁边,故意看我笑话是不是?”
中年男子闻言哈哈大笑道:“小凤凰,谁让你不早些时日赶过来?”
“哟,还整出负笈游学这一套来了,小凤凰,累不累啊!”
书生闻言冷冷一笑,径直转身离去,中年男子见状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上前,一把取下了其背后的书箱,陪起了笑脸。
“爷,大爷,您是我大爷行不行,看在公子的面子上,别跟我一般见识!”
书生这才冷哼一生,施施然地走进了院子。
中年男子随手提起了书箱,撇了撇嘴,低声讥讽道:“当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偏偏公子还最器重这个书生,这让我上哪儿说理去!”
发了一阵牢骚,中年男子随后也走了进去,小福贵立马关上了院门。
负笈游学的书生,正是江左小凤凰,陈弘毅!
而院落之中的中年男子,则是采花大盗,慕容逸!
至于那个半大孩子,则是土行孙慕容博的开山大弟子,流浪儿小福贵,在此负责用信鸽及时传递情报消息,以便自家公子在京师布局。
自十月中旬,燕王率先离京返回北平时,采花贼便受自家公子之命,带着小福贵紧随其后,沿途日夜观察燕王车驾,一路尾随至燕京。
这一观察不要紧,还真被采花贼看出了些许端倪!
比如,那位燕王府大总管,易先易太初,竟始终未曾露面!
比如,这燕王车驾之中,还藏有一个独臂大僧人,正是那夜险些一剑杀了自家老大的妖僧,道衍和尚!
再比如,那位英姿勃发的燕王爷,时常上了那独臂僧人的马车,一聊至少都是数个时辰左右,且马车周围尽是宿卫,无人胆敢靠近!
他们聊了些什么,采花贼自然不得而知。
毕竟为了不暴露己身,他也不能距离车驾太近!
但慕容逸心中却是已然有了些许明悟,自家公子心中最忌惮之人,那位“想要成龙的龙子”,恐怖很有可能,便是这位燕王殿下!
若非如此,道衍和尚为何拼死也要追随于他?
若非如此,自家公子为何要命自己长留在燕京,监视燕王府的一举一动?
若非如此,自家公子为何会怕自己独木难支,特地派来江左小凤凰,予以支援了?
如此大的阵仗,足以见自家公子对这位燕王爷的重视程度,或者说,忌惮程度!
小福贵在旁百无聊赖地逗弄着信鸽,二人却是面色凝重地相对而坐,可见心情并不轻松。
“说说吧,燕王府到底什么情况?那位燕王,什么情况!”
小凤凰好整以暇地开口道,兀自品了一口香茗,淡淡一句话却是直击主题。
陈弘毅同样不理解,为何自家公子会如此重视这位燕王殿下,自他入京之日起自家公子便如临大敌,展开了一系列的布局谋划。
其一则是命自己使出“拿手好戏”,于京师之内四处散播谣言,尽力坏人声誉之时,引起当今皇上对燕王殿下的忌惮与警惕!
其二则是命福清小公主更加频繁地出入御书房,以观察探知当今皇上对谣言一事的态度与看法,以便及时改变策略布局,为免弄巧成拙,惹火上身!
其三则是燕王离京,命采花大盗慕容博暗中尾随监视,一路直入燕京,直到自己受命前来设法接触联系那位,了解燕王府实情!
这一系列的布局谋划,足以见自家公子对那位燕王殿下的忌惮与防备!
但是,有这个必要吗?
小凤凰并未参与凉亭狙杀妖僧一事,所以并不知晓太子爷有早亡之相这一惊天隐秘,故而对自家公子的做法百思不得其解。
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追随长孙殿下,陈弘毅即便满腹疑惑,也只得老老实实地依令而行,千里迢迢地从帝都金陵赶来了燕京北平。
谈及正事,采花贼也收敛了嬉笑之色,坐直了身体后开口道:“我一路尾随燕王车驾直入燕京,始终未曾见那燕王府长史易太初露面,遂心生警惕,将注意力放到了此人身上!”
“燕王府位于乃是元大都皇城西南的隆福宫,昔年可是元朝的太子府,一直有侍卫把守,宫中守卫森严,却是奈何不得我慕容逸!”
采花贼的自夸之语,小凤凰并未关注,因为他此刻所有的心神全都汇聚到了隆福宫————元太子府!
这不合常理啊!
燕王朱棣身为一个就藩燕京的藩王,竟然住在前朝的太子府中,这可是真正的僭越之举!
毕竟当朝可是有着一位太子爷,还是满朝文武共同认可接纳的那种!
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当今皇上的意思?
皇上曾言:“凡诸王宫室,并依已定规格起造,不许犯分;燕府因元之旧有,若王子、王孙繁盛,小院宫室任从起盖。”
依当今皇上的脾气与秉性,他很有可能纯粹就是为了省钱,毕竟再造一座燕王府,定会是劳民伤财之举!
已有宫殿存在,那也没有必要再大兴土木了,随便挑一座修缮修缮就行了!
但是让你挑选已有的宫殿作为燕王府,可没有让你挑选隆福宫这昔年的元太子府啊!
燕王啊燕王,你到底是真的狂妄无知,还是暗藏野心呢?
小凤凰的走神令采花贼极其不满,后者重重地敲了敲桌子,这才吸引了这个书生的眼神。
“多亏了小凤凰你在京师造谣生事,致使燕王府武装三护卫被废,这也就给了我深夜潜入燕王府的机会!”
“小凤凰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奇事吗?”
似乎回想起了深夜潜入燕王府的场景,采花贼陡然兴奋了起来,探身上前一脸神秘地询问道,目光之中充满了惊奇。
后者却仿佛有洁癖一般,径直仰身后退,悠悠品了一口茶,冷冷开口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很好!当真无趣至极!”
采花贼伸手怒指着小凤凰,恨不得将其暴打一顿。
但碍于眼前的形势,已经自家公子对他的器重,慕容逸也只能悻悻然地缩回了手指,生无可恋地开口道:“明明燕王府护卫稀少,偏偏那易太初房门外一直有侍卫把守,还皆是燕王殿下的亲卫!”
“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些人根本不是在保护易太初,而是在看守易太初!”
“咱们那位燕王殿下,将燕王府长史,圈禁了起来!”
小凤凰闻听此言豁然起身,眉头几近凝成了一个“川”字!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何自家公子命令自己赶来燕京,设法尝试接触那易太初了!
燕王府,出现了惊天大变故!
那位燕王爷,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变相圈禁朝廷委派的燕王府长史!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其狼子野心,都昭然若揭啊!
呵呵,燕王朱棣,你还真是野心勃勃啊!
“采花贼,我心中已然有了主意,附耳过来!”
小凤凰眸子中精光一闪,向采花贼招了招手。
后者一脸的不情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附耳上前,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了惊诧莫名的神情。
“小凤凰,你他娘的别公报私仇,借机坑我啊!你说的这办法能行吗?”
陈弘毅闻言粲然一笑,胸有成竹地答道:“慕容逸,你不是读书人,所以你不懂我们这些书生那骨子里的傲气与热血!”
“我辈士子,虽身体孱弱,但亦有满腔热血,亦能提笔书天下,亦能拔剑护家国!”
讲出这句话时,江左凤凰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锐利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莫道书生无胆气,敢叫燕京倾覆天!”
“报————!秉将军,蓝将军他们回来了,只是……”
南路大军帅帐之内,一传令兵突然冲了进来,高声禀报道。
不过其话至一半,却是难以再讲下去,令南军统帅西平侯沐英心中陡然升起了不安之感,急忙赶出营帐。
金朝兴父子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之色,来不及多想,后脚也跟着撵了出去。
众人只见,蓝玉大将军满脸疲惫,铠甲染血,甚至连头盔都不知道掉在了何处,显得相当狼狈。
不过看其身上并未出现伤痕,索性并未如同先前会川之战那般,再次受到重创。
但是他带出去的三千斥候先锋呢?就这么点儿人回来了?
众人举目望去,心中不由“咯噔”一跳,因为回来的斥候精锐,竟还不到三千人的一半!
那可是全军最精锐的斥候侦察兵与游骑兵啊!
这些在军中被所有将帅都珍视看重的人才,你这才走了短短几日啊,就他娘的损失一千多人了?
难道曲陀关当真有元廷五万精兵驻守?
但即便如此,老子也没有叫你带三千人去攻城啊!
这些斥候精锐可都是擅长骑射的好手,难道你发现情况不对劲,不能跑了再说吗?
你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沙尘暴还是泥石流啊?
一时之间,沐英不由心绪难平,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蓝玉跟我来,其余将士各自回军,伤者前去治疗伤势!”
淡淡抛下了一句话,沐英当即转身回到帅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