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婉向以冷面示人,这样一笑,着实令人有冰消雪融春暖花开之感。
果然,尊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的!
吴缅是个相当健谈的人,亲切笑道,“侄女怎么搬了家?这幢宅子好,宽敞,”眼睛扫过这一屋子老红木家俱,赞道,“也舒坦。”
“原来的宅子太小了。”吴婉浅笑,“就后头一个小花园儿,不过是匆匆落脚之处,也不大讲究,就逼仄了些。如今我要在帝都常住,自然要另择府第。这处书香胡同儿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儿,此处原是一老翰林的宅院,如今告老回乡,处理宅院,我随经纪来瞧,一眼就看喜欢上了。尤其后头的花园子,花木养的极好。又爱他这一屋子老家俱,索性多出些银子,都买了他的,也省得他贱价处理,反倒可惜。”
吴婉并不似原来的歇斯底理,风度极佳,笑道,“叔叔与族叔不如就住在我这里,一家子亲戚,倒也便宜。”
吴缅自不会将虚留当真,笑道,“这次来还有咱们帝都铺面的帐要理,住这里,倒扰了侄女的清静。”吴缅乃吴经胞弟,亦八面玲珑之人,笑问道,“大哥的意思,是叫我问一问侄女,你南面儿的产业,若是留着,族中安排人照理;若是侄女想变卖,族中亦可代为安排,总之不会叫侄女吃了亏。”
吴婉亦不客气,笑道,“那真是麻烦族叔与族长大伯了,我如今为官,自然不好再打理商贾事,且日后回家乡的时候怕不多,还是请族叔代我出面儿变卖现银吧。”有亲叔叔吴缜在前,吴婉刻意只请族叔吴缅帮忙,不动声色,已叫吴缜难堪之至。
吴缅自然求之不得。
吴婉如今不但得以活命,她还过得非常好。甚至,她非常享受这种受人尊敬的感觉。这就是权力的味道吗?怪不得男人终此一生都是乐此不疲的钻营权势,的确令人迷醉。
吴缅又将大嫂准备的礼物送给吴婉,很是安慰了她一番,便识趣告辞。
吴婉送出二门。
她有心机有魄力有智谋,她可以以小搏大,将南丰伯府的公子送到关外大狱。她可以做许多女人做不到的事,可是,她改变不了这个社会环境。
社会对亲族的倚重,让吴婉作呕欲吐的同时必须招待好族人,还得言笑晏晏,有礼有节。
是亲叔叔吴缜对不起她,吴缜夺她家产时,族长虽未说话,到底保她上帝都。
那是族长,不是她吴婉的什么亲人,她不能要求再多了。
族人虽袖手,不过亦未落井下石,并无亏欠。
如今,族长这样快的表明立场,她自然愿意与族人君子之交。
林永裳与薛春泓总督就盐课改制一事达成一致,毕竟明湛先前的宣传工作到位,春闱都以盐课改制为题了。
在林永裳等人尚未到淮扬之前,盐课改制的春风已吹遍了淮扬大地,盐商们亦早知盐课改制已势不可挡,全都歇了火儿,准备另谋生路。
林永裳对于盐商如此配合,颇为吃惊,温声道,“先前林某来淮扬之前,陛下亦有所训示。”
清一清嗓子,林永裳道,“皇上知道,你们先前打理盐课,为君尽忠为国孝力,如今断然没了饭碗,难免发愁。”
吴经年轻,反应也快,顿时一脸感激道,“皇上真乃万世明君,对我等盐商亦关怀备至。”那满面的感激涕零哟,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说他亲爹呢。
余下诸人亦不甘示弱的说起各自的感激之情。
林永裳满意的笑一笑,“诸位皆是淮扬大商贾,盐课改制亦关乎诸位的饭碗,想来早去云贵打听过了,必知陛下性情,自不会令你等吃亏。先前,在朝中曾有人提议给你们封个虚衔来犒赏你们多年辛劳。”
说到朝廷补偿问题时,眼冒亮光的不是一个两个。这些商人,有的是银子,缺的是社会地位。如果朝廷肯赐官,纵使是虚衔儿,亦是无上荣光。
“不过,皇上说了此举不妥。”林永裳仿若没看到诸人的失落,接着道,“皇上道,虚衔儿不比饭碗实在。你们失了盐课这碗饭,自然要还你们一碗更香的。”
此话一落,就是坐在盐商第一位的程耀之,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亦是精光一闪。
诸人秉气凝神,半点声响皆无,只听到一屋子心跳与呼吸的声音。
林永裳不再卖官司,直接道,“诸位若有意江南海运,可去帝都,介时,陛下会亲自召见几位,与你们详谈开海禁之事。”
虽然开海禁的风声早就放出来,且不少人做过此美梦。不过苦于并无准信儿,谁也没敢轻信,如今美梦成真,饶是这些富贾天下的大商人,亦难免喜形于色。
海运的利润,他们是知道的,那真真是一本万利的营生。虽说海上风险大,不过这也并不一定要出海行商,在岸上照样能赚银子,不过利润低些罢了。总之,这是一门风险与高额的利润共存的营生,颇是令人心动。
程耀之当下便问,“林大人,不知陛下何时召见我等,我等也好准备进帝都之事。”
“任何时候,这要你们选个时间,只要你们去,陛下自有宣召。”林永裳道,“你们去帝都时,本官会亲自写一张手书,你们只管持此手书到吏部,自可得见天颜。”
程耀之感慨道,“我等商贾末流,能得陛下这样妥当安排,纵是粉身碎骨,亦愿为陛下驱使。”
不要以为盐商皆是什么大腹便便粗糙无礼之人,要知道,这些商人不乏出自世代富贵之家。他们虽是经商,亦通诗书,说话有几分文采水准,行为之间并不见粗鄙之气。
林永裳笑赞,“诸位果真是未负陛下一片关切之心。”
明明见都未见过一面,且明湛行此调虎离山之计,不过是为了让林永裳好进行盐课之事。因林永裳处置得宜,盐商们不但未对改制之事心生反感,反而是对海运跃跃欲试,将眼睛投放在更大的蛋糕之上。
林永裳趁热打铁道,“皇上亦有言,他知你等盐引尚未到期,如今为了天下万民,要你们交回盐引,岂不令你们损失银钱?陛下说了,只管将各自盐引剩余期限换算了银钱,朝廷一一补发。”
另一盐商沈太平正色道,“陛下时时将我们商贾放在心上,我等欲报帝恩尚且不及,这些银钱,只当我等捐给太后娘娘的善仁堂。亦算我等商贾,对天下百姓老人的一点儿心意。林大人且不必推辞,若是执意要还银子,就真是看不起我等行商之人了。”
林永裳意即在此,自不会推辞,笑道,“那本官就代天下百姓谢过诸位了。”
有云贵之例在先,且盐商们早有心理准备,如今朝廷肯另给他们生路,又能去帝都见驾,简直是惊喜超过预期。顿时,人们先前对于盐课改制的怨言皆是风消云散,只剩满腔爱国忠心。
林永裳之精明强干,可见一斑。不禁是范维冯秩颇多体悟,亦可见明湛用人之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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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永裳与薛春泓总督设宴招待盐商,宴会过后,宾主尽欢,各自告辞走人。
范维冯秩与林永裳亦喝的不少,自回院中休息。
林永裳笑,“这次多亏了小范大人这招釜底抽薪。”
“不过是奉大人之命而已。”范维谦逊着。
冯秩笑,“两位就不要过谦了,难得这些盐商合作,咱们赶紧把帐盘清。”
盐商们这样识时务,自然有舆论的关系。再者,三人早商议了,范维事先悄悄的拜访了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盐商程耀之。
如今扬州城盐商中,程沈两家不相上下。
程家族长程耀之,沈家族长沈太平俱是盐商中关系重大之人。
沈太平乃湖广总督沈东舒生父。
自从沈东舒步步高升,沈家从不起眼的盐商之家,一跃为盐商中的大户儿。几乎与老牌子的程家平起平坐,甚至锋头儿更盛程家三分。
程家的地位来自于凤景乾初登基时,为西北平叛大军捐了百十万的粮饷,自此得了凤景乾青眼。终凤景乾一朝,程家皆是顺风顺水,赚的银子海了去。
谁料沈家出了一位沈东舒,沈东舒有才,沈家有财。沈家拿出家底子为沈东舒铺路,如今已得到超额回报。
程沈两家皆是盐商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儿,更有沈太平屡屡撼动程耀之的盐商商会会长之位,二人之间,龌龊颇多。
此次在召集盐商宣召盐课改制之前,林永裳已做足功课。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林永裳就是抓住这个机会,派范维暗访程家,先与程耀之详谈了盐课改制后各家皆可涉足海运的优厚条件,自然还有关乎帝王恩宠的事。其目的,不过是让程耀之在盐课改制时,带头儿配合一下,起个“托儿”的作用。
对于程耀之而言,这真是天上掉的大馅儿饼。
他家几代盐商,奈何如今这盐课改制,已是势在必行。他早命人去云贵打听过了详细情形,如今不仅能获得朝廷的补偿。当然,更让他欣喜的是,官家找他做这个“托儿”,而不是找沈太平。
这说明什么?
程家子弟自然也有在朝为官者,不过皆不比沈东舒才干过人,贵为正一品总督。
程耀之自然要抓住这次机会,这是个极难得的,他梦寐以求的,可以获得新皇圣心的机会。
程耀之求之不得。
关于为何林永裳不选沈太平做这个“托儿”的原因,林永裳认为,其一,沈家并没有程家根基深厚,这是历史原因。
再者,从程家在太上皇当政时资助西北军资一事,就可看出,这家人是十分善于政治投资的。而且,能为政治投资下血本。
沈家却是依靠族中子弟的升迁来得到今日地位,沈家的投资,更多是放在族中子弟身上。
故此,林永裳弃沈家,而选程家。
当然,他也没料到沈家亦如此殷切的配合盐课改制之事。
不过,在范维眼里,林永裳选中程家,或者还有另一层干系。
朝中年轻新贵,其实不只是林永裳一人。
再有一人便是如今任湖广总督的沈东舒,甚至在太上皇当政时,沈东舒比林永裳的升迁更加迅速。
在林永裳为左都御史时,沈东舒就已常年伴驾。
如今沈东舒外放为正一品总督,如若回朝,除了六部尚书之位,便是内阁相位以赐。
这个时候,林永裳不令沈氏家族出头儿,自有另一番思量。
毕竟,林永裳与沈东舒相比,最大的不足之处便是:他没有一个家族可倚。
一场盐课改制,已见风起云涌之势。
范维想到的事,不知明湛会不会想到。
不过,纵使明湛知晓,这也无伤大雅。用明湛的话说:这些啊,都是小爷玩儿剩下的。
再者,做为一个皇帝,他是不会乐意看到自己的臣子们亲如一家的。
明湛如今面临的是另一桩是非。
自从吴婉事件之后,明湛提出“女人不卑”的理论,帝都城的男人感受到了本能的危险。
道德家们更认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道德败坏、妖孽当道,日子简直是没法儿过了。他们简直难以理解,世间竟有吴婉这样的怪物,更令人心寒的是,这个放荡邪恶的女人,竟然得到了皇上与太后的青眼,甚至引得不少年轻人暗地里的敬佩。
每日身处这样的环境,道德家们感觉连空气都邪恶的令人难以忍受。
终于,苍天有眼,帝都城终于了一件他们可以歌颂,可以视为道德模范宣扬的道德标本出现了。
这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
有吴婉这样刚强坚韧死中求生的女人,自然也有视名节如性命、三从四德的女子。
事情发生在仁宗皇帝时一个翰林家里,此翰林姓余,余良生。
余良生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许给了同僚钟翰林家的公子。不想钟公子命短,成婚三日,咽了气儿。
余姑娘守完夫孝,便素衣菇素,立志为钟公子守节。
转眼三十年过去,余姑娘过继的嗣子已在朝为官,为母请封诰命的同时说出母亲的贞洁美德,当即便有人说,不但要为钟老太太余氏赐封诰命,更要表彰余氏美名,赐贞洁牌坊。
明湛听到“贞洁牌坊”四字,顿时惊悚了。
如果只是翻看话本子小说,贞洁牌坊或者只是一个名称,一目扫过而已。可是在现实中,明湛见到活生生的人空守三十年来换这样一件石坊,他直接从龙椅中起身,惊吓的说不出话来。
明湛的神色,绝对说不上愉快。
可是,他头一遭见识了群臣的力量。所有人对于明湛的动作产生了一致扭曲的理解,跪下群呼,“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明湛一句话没说,事情便被人砸瓷实了。
太可怕了。
明湛站在昭德殿最高处,脚下铺就着大红织金丝的地毯,身上穿的是玄色五爪龙袍,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一片乌压压的头顶,官员跪伏在他的脚下。
明湛却是头一遭感受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他缓缓的坐回龙椅,不得不重新思量,帝都兵马节制在永宁侯之手,他是安全的。
“爱卿们平身。”如果明湛稍稍软弱,或者心里素质稍差,或者脾气暴烈,他是坐不起这个帝位的。
明湛当然恼,当然怒,可,即便他是天子之尊,如今也要忍着。
就事论事。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实有锥心之痛。
当初,明湛要迎卫太后入宫,虽然大半臣子反对,到底没有如此激烈。
亦可见,明湛对于吴婉的维护,对于女人地位的提高一事,已经从根本上触怒了这些官僚阶层的士大夫。
虽然明湛说了,女人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皇帝的话,自然有用,可即便是皇帝,也休想改变这数千年来男尊女卑的意识形态,风土世俗。
纵然女人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男人也绝不能接受让女人与他们拥有同样的权利与地位。
别说妻子、女儿、母亲,就是天王老子,要从他们手里夺手权势地位,他们也要以命相搏。
如同明湛无法真正的了解这个时代的人类,这个时代的人同样无法理解自己的君王,明明男儿身,焉何一次次的为女人出头儿!
代沟从来都存来,却是第一次这样明晃晃的摆在明湛与群臣眼前!
怒火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明湛对于这位钟翰林母亲余氏的遭遇亦十分同情。
余氏当然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可敬的。这样的女人,明湛衷心的希望她能有一个安稳的晚年。
可是,如若余氏这面贞洁牌坊颁下,那就是将吴婉逼入绝路,甚至明湛提议的重新为女人立法的法案也会无限期的搁置。所有的,明湛先前做的一切事,就成了大笑话!
明湛看着群臣慢吞吞的起身,左手无意识的放在龙椅的扶手上。皇族以龙为尊,连鎏金的扶手上都雕着活灵活现的龙头,兴许是被历代帝王抚摸的多了,这龙头泛着一层油脂,入手光润非常。
“钟爱卿为母请封,一片孝心,朕允了。”明湛声音缓和而威严,“贞洁牌坊的事,暂时搁置。朕想见一见余老太太,再谈此事。”
礼部尚书欧阳恪道,“陛下,余氏贞洁美德,世所罕见,当为天下妇人表率,实该嘉奖。何况余氏为夫守寡三十年,令人敬之佩之,实该赐下贞洁牌坊,以嘉其行。”
余者纷纷附和。
明湛温声道,“既然有此奇女子,朕见一面,难道过份吗?”
欧阳恪一撩衣襟子,扑通跪在了地上,凄声道,“陛下,老臣如今已年过七旬。自陛下登基,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陛下亦是天纵奇才,一代英主。老臣在这朝上站了四十余年,一片赤血忠心,如今眼见世间妖孽横行,胸中无数话语,不吐不快,请陛下听老臣一言。”
明湛这短短的十几年,面对过无数艰难险境,却是头一遭遇到群臣的抵抗,他并非知难而退的性子,淡定道,“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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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讲。
这么普通两个字后来形成一个标志,当明湛必须要面对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时,他就格外的客气。
这也标志着,他要跟你丁是丁卯是卯的,以帝王的身份谈话了。
明湛并不是第一天登基,臣子们也不是第一天与明湛打交道。
明湛平日为人随和,并不讲究太多的规矩。其实,就臣子本身而论,他们当然喜欢帝王这种亲切的态度。
可是如今,他们宁可不要帝王这种亲民的态度,也希望帝王遵守古法规章。
欧阳恪能当礼部尚书,对各种曲籍章规简直是如数家珍,自《仪礼丧服-子夏传》里的“三从”,说到《周礼·天官·九嫔》里的“四德”,一路延伸到嫡庶妻妾之尊卑贵贱,说的口沫横飞气贯如虹。
明湛暗想,看这老家伙的肺活量,再活个十年绝对是没问题的。
不过,欧阳恪越说,明湛就越发糊涂,不得不打断欧阳恪道,“欧阳,你说的那些,朕早就知道。朕也没说三从四德,妻尊妾卑有错。嫡庶之别,朕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你这是打算给朕上什么课呢?”
欧阳恪仿佛被什么塞住了喉咙,他咽了口气直接问,“皇上若是明白,焉何要说女子不卑!”
“女子不卑?莫非女人能与男人比肩?恕老臣不能苟同陛下此言。”欧阳恪今天是本着“文死谏”的精神上本,话不说不快,他还不要命的高声拿卫太后举例,道,“哪怕如今太后娘娘为地位尊贵,可细溯其源,太后之地位尊祟是由于陛下九五之身,故陛下推恩于太后,太后方为尊贵。自来女人的地位是依附男人而产生,太后尚且如此,何况凡间女子!”
明湛终于明白大臣们的愤怒,明湛素有急智,他迅速的想到了一个应对的法子。明湛马上道,“朕再说一遍,朕从未否认过三从四德、妻妾嫡庶的重要性,这是社会的伦理,即便是朕,亦会遵守!”
“朕说女人不卑,是相对于律法而言,男女一样。”明湛不急不徐的举例道,“譬如,杀人者死。杀人者的内容,就包括了男人,亦包括了女人。不论男人杀人,还是女人杀人,都要以命抵命。在这上面,男女是不是一样?”
“自秦汉以来,便是以法治国。”明湛道,“国家律法针对的对象是所有人,皇家、宗室、贵戚、庶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就是说在律法面前,即便王子也是与庶民一样的标准。莫非还要因为哪个高贵哪个低贱,就有量刑不同吗?”
“朕这样说,女子不卑,莫非有错?”
明湛从未做过直接将封建社会翻盘的美梦,他只是希望能让这个社会做一点点的改变,不论成不成功,这皆是他的愿意。
明湛的话,更令群臣吃惊。他们这样拧成一股绳的反对明湛,怕的无非是提出“女子不卑”的帝王要颠覆这世间伦理。
男人在外打拼养家,女人依附男人打理内宅,温驯贤德,方是正理。若是像明湛在什么皇家的刊上说的,女人不卑……
女人不卑?
莫非要让女人同男人一样的地位?或者更大的灾难在后头,女人不卑,若是所有女人都一样,那家中妻妾还有何规矩可言?妻妾混淆,后面接着就是嫡庶不分。
嫡庶是大统!
大统即正统!
顺着这样的思路脑补一下,天下将乱!
所以,臣子们秉持忠心,明知明湛脾气不大好,亦要犯龙颜,进忠谏。
今日忽听得帝王以另外的思路解释了“女子不卑”的说法,更让群臣欣慰的是,帝王亲口承认“三从四德”之重要性,“妻妾嫡庶”之必要性。
帝王这样的明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臣们变脸的速度绝对不慢,欧阳恪大人刚刚还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式,转眼就笑成一朵老菊花儿,谦恭的连连致歉道,“皇上圣明,竟是老臣误会了皇上。老臣还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允老臣将圣训整理成文,印在皇家报刊上,请天下共听圣训!”
瞧瞧,这就是老狐狸的厉害。他不但要明湛口头儿的保证,还要刊印后广发天下,要天下人知道这男女伦理,尊卑贵贱。
大臣们以为明湛兴许不乐意,哪知明湛欣然应允,“这有何难。不必欧阳你动笔,朕亲自写了刊报如何?”
欧阳恪连连谢恩。
朝中恢复一片融融和谐之景,欧阳恪亦十分庆幸帝王明辩是非,不然,他这样进谏,怕是官位难保,性命生忧。
接着又有人重提给余氏“贞节牌坊”之事。
解决了君臣间最大的冲突,明湛松了口气,正色道,“贞节牌坊之事,朕说要慎重,自然有朕的道理。”
“世间有情人,一个死了,另一个愿意守节,且一守就是三十年,的确令人感佩。”明湛叹道,“余老太太这些年定过的十分不易,朕亦钦佩余老太太对丈夫的感情。”
“朕知道,贞节牌坊自古有之。譬如夫死殉节,譬如寡妇守节,还有的守望门寡,一守就是一生。”明湛直接道,“在皇家,襄仪姑祖母,也是自驸马过逝后未曾另嫁。这些女人,朕佩服。不过,朕是个心软的人,朕时常想,若是朕有女儿,亦如这些女人一般遭此不幸,朕断然舍不得女儿这样空守半世。朕将此心比拟天下父母之心。故此,朕虽知道余老太太此节,却并不支持此举。”
“朝廷一旦颁下贞节牌坊,这不仅仅是表彰余老太太的品行,亦代表着朝廷的倾向。只要有这面牌坊,就说明朝廷是支持女子守节的。”明湛一脸圣人表情道,“朕是皇帝,舍不得朕的子民这样过活,所以,朕不会颁此贞节牌坊。”
人都说帝王无情,明湛却极擅长以情动人。
不论真假,他总是一口一个“子民”的挂在嘴边儿,且说话肉麻的不行,什么叫“舍不得朕的子民这样过活”啊?
已侍奉了三朝皇帝,正在侍奉第四朝皇帝的李平舟头一遭给凤家人肉麻的起了混身鸡皮疙瘩。
话说李平舟与明湛颇有些君臣默契,明湛笑望了李平舟一眼,说道,“朕听闻李相长女先嫁文家子,后文家子过逝,改嫁吴家子,可有此事?”
李平舟尴尬的紧,明湛又道,“就是欧阳,你家六女先与衍圣公孔家结亲,后孔家子早夭,六女另说了杜家,可是真的?”
“还有衍圣公。”明湛点一点孔圣人的后代,只排班无差使的衍圣公孔令德,“听说孔卿胞姐当年出嫁,拜堂当日,新郎病逝。令姐改嫁南丰伯,就是现在的南丰伯夫人,对否?”
“南丰伯,你家长女原订的冀州陆家,后听说陆家隐瞒长子病情,你家夫人直接杀入陆家退了亲事。”明湛对大臣们的八卦家事一清二楚,他还专捡着朝中有头有脸的点,见臣子中蔫了一半,笑道,“要说婚嫁忠贞,你们各家女眷尚比不得朕。朕与贞元皇后的婚事,天下皆知。如今朕誓不立后,也算为贞元皇后守节了,你们要不要给朕颁个贞洁牌坊哪?”
“天下父母心。什么叫爱民如子,且将对儿女之心稍分些予百姓,即是好官。”明湛悠然的靠着龙椅,觉得舒适至极,温声道,“还有一句话,己之不欲,勿施于人。”
“好了,今日早朝到此为止。”
明湛下朝,足喝了两壶茶水解渴。
阮鸿飞听何玉伶牙俐齿绘声绘色的说了朝中情形,笑道,“亏得你没一根筋的跟这些大臣们较劲。”
明湛心有余悸,“我常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这回可是险些吃了他们的大亏。”
“你和太后对吴婉优容再过。”阮鸿飞道,“太后呢,还有情可原,都是女人,吴婉也的确有些可怜。你就奇了,下边儿带把儿的,倒成天的为女人出头儿,实也怪哉。”
明湛道,“你不觉得女人很可怜吗?”
“可怜什么?”阮鸿飞是正常男人,虽说才气纵横,亦难理解明湛对女人的同情感,“男人在外拼得名利地位,挣得家业财产,女人自然该三从四德,哪里可怜了?”
明湛哗的一声,“飞飞,照你说女人就要靠男人养啦?男人在外虽说辛苦,难道女人在家就吃喝享乐不成?不得生儿育女,照管家事,还得容着丈夫左一个妖精右一个祸水的往屋儿里拉,这样还不辛苦?不可怜?”
“女人不都这样么。”阮鸿飞丝毫未觉不妥,“那你说,女人不在内宅,你叫她们出来,她们能做什么?如太后、如吴婉这样的女人到底是极少的。”
阮鸿飞放低声音道,“就拿太皇太后说,她不三从四德,她能做什么啊?”
“我没说三从四德不好?”明湛还是那句老话,“我就是觉得女人的地位可以稍稍改善一些,譬如,在财产继承权上。像吴婉这样的,家里就她一个女儿。父母去逝后,叔叔族人就能夺了她的家产?天下没这个道理。我认为,如果没有儿子,女儿亦应有相对等的继承权,而不是将家财落到族人或者兄弟之手。”
“你这事想的太简单了。”阮鸿飞摇摇头,笑望明湛,“天下女人,像吴婉这样的万中无一。你想一想,这年头,姑娘家十七八出嫁已是晚的,十五六嫁人的大有人在。譬如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平日里不过是打理打理家宅内事、做些针线女红、读些女诫女则,忽然之间父母双亡,照你说的,家财都归这姑娘。她倒是得了钱,可关键她平日里只在内宅打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面的事儿两眼一摸黑。空有这产业,她能不能保的住?不要说族人,只要几个黑心奴才就能将她骗个底儿掉!”
“如现在,家产或许要被族人收回或者是给近支的叔伯兄弟继承,但好歹,继承她家家业的人,与她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会为她寻一门亲事嫁掉。不论这门亲事的好事赖,起码还会陪送她一份嫁妆。”阮鸿飞问明湛,“你说,是你说的法子好?还是现下的法子好?”
明湛听的仔细,也认同阮鸿飞所言有一定的道理,“那可以慢慢来。”
阮鸿飞见明湛依旧不服,笑问,“怎么慢慢来?”
“总可以因人而论吧。”
“不对。你既然想另立法案,法案,自然是越简单越清楚越好。”阮鸿飞接过明湛递来的茶,就着明湛的小白胖手儿喝了一口,说道,“你若想改变什么,只靠嘴头说说,或者靠立法是不成的。因为立法也需要符合世情,否则,这法即便立了,也如同虚设。”
“你得比较一下,吴婉与其他女人之间的不同性在哪里。”阮鸿飞点了明湛一句。
明湛茅塞顿开,“哈哈,我明白了!”手舞足蹈的跑到室内,没片刻,又旋风一般的刮出来,啪的将一本书撂桌上,得意洋洋的指着道,“就靠它了!”
阮鸿飞唇角抽了又抽,问明湛,“靠它?”
“对啊。”明湛挺胸凸肚,骄傲的如同一只在开屏的花孔雀,炫耀道,“你没听说过吗,知识改变命运!”
“这种知识?”阮鸿飞直接将书拍明湛脸上,“死色胚!”抬脚走了,颇有种“竖子不足与谋”的意思。
明湛急急的接住,翻开一瞧,顿时额挂黑线,将书往怀里一揣,追上去喊,“飞飞,我没看清啦!请知道是春宫啊!拿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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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湛当然不会想什么开办女子学院的招儿,现在根本没这个社会环境,他也没这份儿银钱。
明湛现下是将眼光投放在一种新风尚上面。
这个年代,皇室可不是什么空有名头儿,皇家握有天下权柄。皇家的喜恶,亦影响着上流社会上风尚的走向标。
譬如,每年江南织造奉上的新花样的缎子,必然会成为各大绸缎装最热门儿的仿品;譬如,皇帝特喜欢哪个东西,点为贡品,此物必然一夜之间身价倍增;再譬如,皇太后爱哪样珠宝何种宝石,市场不大热都难。
诸如此事,数不胜数。
卫太后再一次发挥了极恰当的社交作用,身为太后,她只消在自己的宴会上稍稍表露出对识诗书的贵族小姐的偏爱。那么,这些小姐们回去绝对会纷纷请最有学问的先生来教授课业,其认真刻苦程度,绝不逊于那些要赶考的举子秀才们。
当然,这亦是小节。
可是,你若真想改变一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必须要从小节做起,再加上十数年的潜移默化的,才有可能让一部分人的意识发生一定程度的转变。
除此之外,明湛尚有一篇文章要写。
别看明湛没咋念过书,在阮鸿飞看来,说明湛是个半个文盲都是侮辱文盲。可人家明湛,还格外的喜欢写文章。
不但喜欢写,而且写起来文思泉涌,止都止不住。
明湛的书信向来是一绝的,他的文章更不逊色。明湛提笔写道:
自从吴婉与陆家官司以来,朕发现,朕的臣子们都不太自信了。某日早朝,朕的礼部尚书——老欧阳跟朕闹了别扭。
众所周知,老欧阳能做礼部尚书,其学识是极好的。而且,令朕欣喜的是,老欧阳不但学识好,身体比学识更好。
不可思议的是,老欧阳已近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