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峥, 你这次可有信心在这次山门大会上, 以武夷宫的名义亲手击败他?”
  耳旁的声音还未完全消散,安静的茶室内, 闻人峥与自己师父张弘一老字师的对话却依旧还在进行。
  外头山涧中吹来的风自上而下地呼呼地吹着。
  一刹那, 一股似有若无的纯阳真气围绕在两人之间。
  前殿大鼎被这股气流掀得嗡嗡作响, 令人不安,即便是迟钝如闻人峥也感觉到了自己师父身上那种独属于儒门大师的威压。
  而正对着他的视线, 武夷宫正殿后这面雕花屏风后, 端坐着轻捋长须的白发老者的神情也似是有些不真切。
  “……眼下无人,你可与为师说一句实话, 你想不想击败那个不堪一击的陆三二成为字门的新魁首?”
  似是不允许自己的弟子当面回避自己这个问题。
  这后一句紧跟着的问话, 向来对门中晚辈十足耐心的老字师说的莫名有点强硬的意味了。
  他落在小几上那盏大红袍的眼神沉淀着审视, 复杂以及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即便早已年迈,但泛着棕黄的一双虎瞳中也清晰印出了面前闻人峥的侧脸。
  他内心其实想看看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大徒弟究竟会如何回他,亦想看看这个小子有没有自己当年的那分狂气。
  毕竟这数代相传下来的武夷宫早晚有一天也是要传到这孩子手里的。
  这次山门大会也许会是个试炼这帮字门下一代将来是否能独当一面的大好时机。
  他的大徒弟固然很优秀,有恒心, 有天赋, 根骨绝佳,是当世难得的美玉——这件事他一直心里明白。
  唯独有时候, 他会觉得对方在得悟前,或许真正欠缺一点的是一些世俗气与好胜心。
  可世人都知道, 没有好胜心的人, 在这个俗世中,总显得太过好欺。
  就如同群狼中的落单者, 激流里的独木船,在一次次掀起无休止争斗的世间遭人惦记的,永远不会是真正实力毫无威胁的弱者。
  来日面对外头的险恶与纷争,他越是表现的心思纯善,现如今躲在暗处居心叵测盯上他们的‘那些人’就会越发显得危机四伏。
  但凡闻人峥此刻能表现出一丝野心,不悦,并回答自己一句斩钉截铁些的话。
  他这个做师傅,都能放心自己这个钟秀隽永的好徒弟未来可以真正地给他们福建武夷扬眉吐气。
  尤其,他现在虽然还没有真正地见过陆一的那个孙子,但他却愿意相信,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个大徒弟将不会逊于这世上的任何人。
  可眼看着不断飘下小花苞的桂花树前花香弥漫,外头山顶的大钟也随着底下游客的方向重重敲响了两声。
  一身白衣,黑发垂肩的闻人峥也是沉默不言。
  许久,面对着自家师傅抬起头的他才抬起头显得无比诚实地冷漠脸回道,
  “其实,不是很有。”
  这一句回答令老字师当下手掌按紧膝盖皱眉“哦”了一声,心思快速活动,金黄色的眸子抬起的瞬间也赶紧对他追问了句。
  “为何,你心里是否有和担忧,可否……现在告诉为师?”
  可老字师本想着说趁着这个大好时机,正好一次性开解一下自己这个闷不吭声的大徒弟心里的某些郁结。
  谁想下一句,他家自小就让人不好揣测心思的武夷首徒就冷冰冰开口道,
  闻人峥:“没有担忧,就是没有信心。”
  老字师:“……”
  闻人峥:“因为,您当年也输了。”
  老字师:“……”
  闻人峥:“听说还输的很惨,鼻子都被当众打歪了,所以我也没有。”
  老字师:“……”
  这简直绝了的回答,可把好汉不愿提当年‘勇’的老字师气的茶都差点给原地打翻了。
  毕竟他当年当众在字门大会上惨败这事现如今知道的人还真不多。
  一般现在和他人描述字门传说中的山门弟子,都会栩栩如生地讲述他和陆一当年如何实力不分伯仲,如何大战三日才分出一个具体胜负的绝对宗师级对战场面。
  可事实上,那会儿的他在堪称字门中当世鬼才般可怕的陆一面前,确实也没能熬下完整的三十六招,输了那最后的半招。
  那半招是张弘一老字师一辈子不想回忆的画面。
  但实际这也是他一生所能见识到的关于对手的最高境界了,此后他和陆一再为见过面,交过手,即便修为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是真正的得道儒师了,但当年的山门之上他却是实打实败了。
  偏偏闻人峥一脸耿直地捅完自己师父当年的马蜂窝还挺淡定。
  浑不知自己暴躁咬牙的师父差点就想抽出床底下的鸡毛掸子,动手教训他这个不孝的多嘴‘逆徒’了。
  “……输了怎么了!输了那半招……为师也是当时字门最高战绩了,况且他当时也被我打的嗷嗷叫了,而且你,你就不能给我涨点志气?你的傲骨呢,你的冷心呢,闻人峥……”
  “……”
  来自自己师父的强烈控诉,眼神清冷,却也固执地看向一旁的闻人峥听了倒也没有反驳。
  而看到这个成天和自己暗自较劲的榆木脑袋还在和哪儿不停地倔左右只能忍了。
  今天被气的够呛的老字师皱眉扶着自己生疼的额头沉默了许久,半天还是将视线落在桌上关于自己十六弟子的遗物才无奈地道,
  “罢,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孩子的「道」本就只能你自己悟,说再多,为师一把年纪也帮不了你,你此刻或许觉得输赢之事是对你悟道的阻碍。”
  “……”
  “但,你也得明白,你是武夷宫的首徒,具体身上除了你的「道」还担着怎么样的职责,现在,暂且将名扬的这些东西带下去,别告诉那些还小的师弟们他究竟去了何方,就说一句他们十六师兄找到家人自行下山,高高兴兴地过自己想要的自由的日子去了吧。”
  “……”
  这最后一句话老字师说的莫名有一丝隐忍,心酸。
  面上仿佛永远不带有一丝凡人温度的闻人峥看着师弟孙名扬的那堆残损遗物,许久还是“是,师父”了一声,又拿起东西恭敬回礼离开了老字师的茶室。
  因为这一番私下的谈话,师徒俩似乎弄得也有些‘不欢而散’。
  他出来时,先前因为他和自己师父之间的比试而落了一地桂花都被铺满了整条正殿的大路。
  如闻人峥这样的人并无惜花之心的冷清之人,往常任由鞋底踩过去肯定也连低头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可今天,他却唯独停下来,又抬头往眼前那挂满了一块块游客祈愿牌的桂花树上看了一眼。
  那些看守祈愿牌的工作原本都是由武夷宫的弟子们轮流负责看管的。
  今天是月尾,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