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启挑眉,今儿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他这位避之不及的夫子居然会来拜谒,实在是令人称奇。
他自然感觉得到莫惊春的恐惧。
那不是对他本人疯病的畏惧,反而是不喜帝王这仿佛戏弄般的趣味。可莫惊春身怀如此多的隐秘,又怎叫人不好奇?
公冶启玩味地想,将手里的奏章按了下去。
“宣。”
莫惊春进殿的时候,倒是没想到柳存剑也在。
柳存剑从太子侍读几乎一朝登天,如今也是三品官员,两人在朝为官,偶尔也会相见。他冲着莫惊春颔首,莫惊春也匆匆点了点头,便要行礼。
“夫子不必多礼。”公冶启叫住了他,“突然求见,可是有要事?”
莫惊春敛眉,将最近探知的事情和盘托出。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非常镇定,仿佛在说的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柳存剑和刘昊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是在皇帝的雷点上狂踩。
待莫惊春说完,殿内陷入死寂。
一时间无人说话。
莫惊春也揣着手,眼观鼻口观心,仿若自己是个木雕泥塑。
半晌,公冶启冷漠的声音响起,“柳存剑。”
柳存剑应了一声,“臣失责。”
他在皇帝身边本就是一把探知消息的利剑,如今居然会错过这要命的消息,更是需要一个本职不是此事的莫惊春来告知,实在是极大的过错。
“此过先记下,”公冶启冷冷笑了声,“寡人要在后日看到来龙去脉。”
“喏!”
柳存剑毫不犹豫地磕下去。
待柳存剑出了门去,莫惊春才迟疑地说道:“这或许非他之过,毕竟三教九流各种传闻都有,这流言蜚语混在其中并不出奇。”
先前还曾经有过各类关于皇室千奇百怪的说法,莫惊春偶然间也曾听过一个两个,市面上的说法转瞬即逝,实难捕捉。
若非莫惊春因着袁鹤鸣这家伙,也不会起了查探的心思。
莫惊春在讲述的时候,自然不会掠过袁鹤鸣和墨痕这两人的存在。
公冶启:“若是事事体谅,岂不是事事都有失败的由头。”他冷漠的眉眼透着无情,提笔在奏章上画了两个圈,“不过袁鹤鸣,他倒是有些精于偏门。”
还有莫惊春身边那个墨痕。
莫惊春心头一跳,总感觉陛下盯上了袁鹤鸣。
他记得袁鹤鸣曾经说过自己胸无大志,就希望能在翰林院耗着,日日如此便是快活。莫惊春心下叹道,若是被薅去柳存剑的手底下做事,袁鹤鸣怕是要哭爹喊娘。
该说的事说完了,莫惊春自认为自己在其中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不过是提个醒罢了,若非想起任务二那古怪的提示,他或许还得再费些功夫联系在一起。
不过就算没有这精怪提示,或早或晚,莫惊春都会让人去查。
毕竟这实在是太诡异。
传闻没有言明皇帝的宿疾是什么,却生造出一种恐怖诡异的气氛。
不管幕后主使是谁,他都必然知道陛下的情况,至少是猜出来几分。而这些传闻若是广为流传,最终自下而上反卷,动摇帝位……于谁有利?
可想而知。
必然是那几位皇子。
“夫子率性入宫,可曾想过,你也在怀疑的名册上?”公冶启挑眉,将毛笔撇开,手里头的奏折丢给刘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说道,“毕竟这世上,该知道内情的人,唯太后,张家三人,刘昊,与你。”
莫惊春猛地抬头,眼底满是惊讶。
他原以为柳存剑等人也该是知道的,更别说当日公冶启曾经意有所指地提起许伯衡劝谏永宁帝的事情……他原以为……
莫惊春苦笑,原来他处处露出马脚。
公冶启狡黠地说道:“许伯衡之所以会动了心思,乃是因为他觉得寡人残暴冷酷,不当人子。”
莫惊春:“……”那许首辅也确实很果敢,看透了当时太子的本质后就敢直接和永宁帝杆上。
之前他还以为禁足闭门是多严重的罪责,如今看来当初永宁帝实在是轻轻放过了。
莫惊春抹了把脸,无奈地说道:“那臣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公冶启朗声大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刘昊才真真是木然站在边上,怨不得陛下最近半年多待莫惊春总是有种古怪的亲热。这种感觉有点像是陛下将莫惊春划入到自己的范围中来。
刘昊自然也在那范围内。
当年因着太子的喜爱饶过一命,此后刘昊对公冶启便是死心塌地。
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内情还活下来的宫人。
除此之外,就连柳存剑也只是隐约感觉到公冶启有着残暴的一面,却万万不知道详情。
刘昊蓦然想到这些年莫惊春一直枯守翰林院,可以他的才智敏锐,那全然是浪费。
先帝是故意的吗?
而莫惊春这些年确实平平无奇,从未展露过任何苗头,直到他成为太子太傅,也从不冒头。是因为……他从骨子里就下意识畏惧靠近这份真相?
刘昊也不蠢,各种顺藤摸瓜,立刻便猜出七八分。
若是如此,当年莫惊春能活下来,真是千幸万幸,才饶得一线生机。
毕竟这些年东宫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
…
七月中,科举放榜。
几家欢喜几家愁,袁鹤鸣就是愁的那家。
好消息是考上了。
坏消息是名次排后,殿试或许拿不到个好成绩。
莫惊春听到消息时,让人去送了份礼,而他对着手头送上来的要文实在是头疼。
这份是刘怀王要嫁女的陈文,说是这一次科举榜下捉婿,瞧上了一名会试排名三十几的学子。
刘怀王是这一次进京的老王爷之一,他所提及的小郡主也与他同行,正是刘怀王府上最受宠的明珠。原本这嫁娶也是各自意愿,送到宗正寺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最后章程都走完了,只能入载和赐金云云。
可是莫惊春分明记得,这位小郡主已经是第三次请婚。
先前那两位夫君去哪里了?
莫惊春摁了摁额头,寻了左少卿来问。
左少卿倒是有些印象,悄声说道,因着小郡主很是受宠,所以在封地里看到喜欢的男子都是强抢入府,直到玩倦了才丢出去。而在封地外,若是看上喜欢的又无法顺利讨回去,便会用婚姻做筏,强逼人成婚再带回去,如今不过是故态复萌的第三回。
莫惊春:“……”实在是彪悍。
他将这份陈文放到一旁去,决定先让人查查这学子是不是愿意的,愿意……那再说吧。
他本是打算歇息片刻,却不料小吏传来消息,说是府上有人来寻。
莫惊春挑眉,家里头没事怎么会让人过来找?
他让那人进来,却没想到居然是墨痕。
墨痕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进来的时候看见莫惊春简直跟看到救星一般,他待屋内只有自己和郎君后,立刻低声说道:“郎君,先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留意到,有几个人行踪可疑,一直徘徊在四处,往往谣言力度最广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于是小的顺藤摸瓜跟了上去,发现他们最后都归于张家。”
张家!
莫惊春面色微沉,这不可能。
如果是从前的张家还有胆,现在的张家除非发了疯,不然绝无可能再碰此事。
有人借着张家动手!
“还有呢?”莫惊春道,“如果只有这些,你没胆子直接摸上门来。”
墨痕:“郎君真是知道小的,小的在外头盯着,发现那几人偷摸着再出来,那模样像是要往城外去。而且除了小的外,好像还有旁的在盯梢。”
他皱着脸,“小的不敢上前,他们感觉很危险。”
还有别的人盯梢?
莫家的奴仆都会武,就算是墨痕,其实莫看他瘦小,实则一个打几个普通人是没问题的。如若他都觉得危险……
原是打算起身的莫惊春慢慢再坐下来,“不必管。”
墨痕惊讶,“可是他们要逃出城外……”
莫惊春摇了摇头:“不是还有另外一队盯梢的吗?”
墨痕反应过来,高兴地说道:“原来是友军!”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叹息着说道:“我都不晓得接下来能不能保住你。”这小子实在是滑头,挖地三尺的东西都给他摸出来,这仿佛像是他的天性。
另一旁盯梢的肯定是陛下的人,而墨痕贸贸然闯入其中,必定会被记上一笔。
若是陛下见猎心喜……
墨痕没反应过来,还哭丧着脸说道:“别啊,郎君,我保证没给他们发现。”
莫惊春默默吃茶,然后轻咳了几下,“在屋内待着别说话,等我下了值再一同回去。”墨痕应是,避开到一旁去。
希望别出大事。
莫惊春头疼地想。
…
自然是出大事了。
陛下不知缘何前往太后宫中,与娘娘大吵了一架,母子俩生出闷气,整个后宫都战战兢兢。前朝大臣得知此事,纷纷劝谏皇帝低头。
虽不知纷争为何而起,可太后到底为长辈,又怎可真的置气?
岂料正始帝本就在气头上,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训一双。
他偏不说置气的事情,而是净挑着大臣的错处训斥,反而站在了道理上,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殿试本就在眼前,正始帝带着怒意主持考试,结果前头会考的晕了三个,还有两个跪得不成模样,给陛下气了个倒,将这几个直接贬到最底下去。旁的看了他们的惨状,便是再害怕要厥去,也死命抠住掌心不敢倒下。
新帝原是这般威严赫赫之人,参加殿试的学子纷纷留下了这恐怖的印象。
等殿试顺利结束,正始帝才气顺地批卷,倒是挑出来几个合眼的卷子,也不看糊名下究竟是谁,大笔一挥就定下一甲,再挑了二甲前头的几个,随后将卷子丢给重臣再批,直接回宫去。
晚间,正始帝去拜见太后,两人再度不欢而散。
这一次,刘昊是看得出来皇帝气极了。
第一回还能说是独自闷气,第二回便是气狠了,直接将偏殿毁了个干净。
刘昊命人收拾的时候心下叹息,如今还能让陛下气到如此的人,也唯有太后了。陛下气狠了也只是毁了别的器物,至少还没到拿人练手的地步。
正始帝愿意发泄出来刘昊还高兴些,如是一直沉默,那方才令人可怖。
然之后一连数日,尽管长乐宫的气压越来越低,正始帝却再也没有表露出半点情绪。
直到这时,刘昊方才发觉这一回的争吵有所不同。
若说陛下对先帝是孺慕亲近,待太后便有一些疏离,可这少许疏离在年长后也被太后的温情软化,陛下并非完全无感之人,至少先帝将该懂的都教会了他,于是他也便明白太后的关切是真心实感。
刘昊还从未见过陛下和太后有过如此大的争执。
晚间,刘昊忽而听到陛下传旨,说是出宫。
他心下一惊,却不敢多言,忙让人去准备车马。不多时,一行人趁着夜色,在侍从的庇护下出了宫门。
自打陛下登基,除了送灵外,就再也没出过宫,如今车马一路朝前,刘昊也不知道去往哪里。
只是这车驾上气氛阴沉,压抑得可怖。
两刻钟后,这架马车停在了一处人家外头,跪坐在门边上的刘昊掀开门帘,却瞥见上头的“莫府”二字。
其实莫府是有依着莫大将军的官职赐下匾额,然当年莫大将军曾在先帝面前笑言家中二子往后各有成就,一家子分不出两个莫字,这匾额得挂上多少个才合算?
先帝哈哈大笑,便大手一挥,让其免去这般烦恼。
一并都供在府内。
刘昊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车,去阍室叫人。
门房探出头来,刘昊将信印递了过去,含笑说道:“劳请通报主人家,便说是有东边故人来访。”
莫府门房不是那种眼高手低的人,上下扫了他一眼,让他进阍室等着,另一人捧着信印进去了。
莫惊春正在沐浴,听到外头动静,歪着头让墨痕将东西送进来。
一看上头的印记与那条口信,险些将东西砸在水里,藏在水底的兔尾巴也不安地动了动。
他面上镇定地说道:“快去请他们进来,让他们到书房……罢了,直接请到院内吧。”
莫惊春忙让人出去,自己跨出浴桶,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毛发,再换上常服。要命的是那团尾巴每次都是等着自然晾干,现在压根就还没擦够,雪白毛毛乱七八糟地各自支棱,简直是另类刺球。
他看也不看地将半湿毛团塞进衣物,再将头发擦了擦,勉强理出个人形来。
东方来的故人,再加上那信印,不是正始帝他现在就跳进水桶里淹死!
大晚上的皇帝居然出宫来,这要是传出去哪个都要被吓死。
莫惊春急匆匆地确定衣裳没有疏漏后,忙回了正屋。
到底这意外来客的速度比他更快,正立在屋内看着墙上挂着的画。那是莫惊春依据父亲曾经说过的塞外风光描绘的图景,只在想象中存在。
他进来的动静让来客回眸,眼底浓黑得让人可怖。
“夫子想要外放?”
突兀一问,古怪又离奇。
莫惊春站在门外,循着来客的站姿看向那副画,那是在他二十岁出头画的东西。
人常道,字如其人。
笔下倾泻出来的东西总归会流露出笔者的冰山一角。
画亦然如此。
当年,他确实有过这般念头。
陛下这问句如此熟悉,仿若在当初劝学殿取走他文章的时候,也说过这么一回。
或许,现在也亦是如此。
他迟疑沉默的一瞬,对来客而言,却意味着肯定。
公冶启的脸上浮现阴鸷残暴的神色,狠戾地说道:“妄想!”他猛地将莫惊春拖进屋内,果不然在交叠的瞬间,那醺然欲醉的淡香伴随着恐惧的味道翻滚浓郁,本会安抚其情绪的气息却在暴戾骤涨的时刻刺激着跳动的恶意。
如狼,如虎,如兽,睁着一双猩红的眼。
“寡人活着一日,你便休想出京!”
莫惊春被公冶启暴起的脾气吓得愣在当下,旋即反应过来陛下这疯性上来了。他脸色微白,主动去碰公冶启紧攥住的手指,“陛下,臣是京官,便是想出去也是极难。”
公冶启脸色扭曲,偏执地说道:“若你真想走,京官会是你的阻碍?”
莫惊春微顿。
公冶启脸上古怪的笑容越来越大,“是了,这不是你的阻碍。你的阻碍,是莫家,是血缘。”
莫惊春面上血色尽退,只见显苍白。
公冶启低下头来,幽冷地说道,“这血缘,这亲人,究竟是多么重要,才比得过家人?”
以至于太后宁愿为了张家,都要与他相抗,宛如他才是外人!
莫惊春从陛下的质问中听出苗头,登时想到最近太后与皇帝的争吵,难不成这一次的灾祸起自张家?
张家可当真是个祸根!
“陛下,在您看来,亲人与家人,难道有所不同?”
莫惊春小心翼翼地问道。
公冶启扬眉,眉间的戾气不散,“怎可相提并论?”
莫惊春:“……”
“您不是还有小皇子吗?”这语气更加怯弱,生怕触动陛下的雷区,“他可算是家人?”
公冶启厌恶之色更浓,弃之如履,“早该让他胎死腹中。”
暴戾愈发鲜明,宛如扑之欲出的杀气,让轻手轻脚关门的刘昊面色苍白,立刻赶走了所有院内的人,若是陛下真的发疯……
至少能多活几个。
屋内,莫惊春想晕过去。
在陛下的意识里,唯独家人才是独一无二。
小皇子都不会是家人,太子妃那几个更不用说,那唯有先帝与太后了,张家更是绝无可能沾染一分一毫。
从前这道印记是先帝与太后,而今先帝去世,太后背离……这瞬息万变间,他突然窥见当初先帝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将太子的情绪牢牢稳住。
是拳拳爱子之意,是无尽的耐心,与独一无二的珍爱。
是绝不会背弃的安抚!
而如今太后居然为了张家与他抗衡,于公冶启而言,无异于动摇了根深蒂固的印记。
莫惊春大惊,真正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
疯兽出闸,岂非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