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话也不说,退开三步,掀开衣摆跪下,双手交叉行了大礼,额间抵在双手上。又何止他一人跪着?
满朝文武,都因着这一场血剧匍匐在地。
公冶启慢吞吞从袖里掏出洁白手帕,一根根擦拭着染血的手指,而后将污了血的帕子丢在那言官的脸上,正巧巧盖住他血肉模糊的脸。他踩着嘎吱嘎吱的血声走到莫惊春身前,无声的视线停留在莫惊春的后脖颈上。
突突直跳的心声更像是狂喜。
却被莫惊春兀自按下,死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宣,太医。”
总算,正始帝开口打破了寂静。
“既然夫子给他求情,寡人便饶他一命。但是可一不可再,献策者,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以命相逼者,便需拿命来说话。死不了的,寡人便送他们一程。”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散吧。”
他无需中侍官扬声,便径直开了口,留下满地血痕。
直到陛下离开半刻钟,殿内方才响起嗡嗡般的声音。训练有素的宫人早就寻来了医者为言官救治,这速度快得以为医者就在偏殿候着。
后来莫惊春才知道,每日朝会确实是有轮值的医官在偏殿等候,这是为了避免皇帝在朝会中突发事故。
但对于平常朝臣出事,宣与不宣,便看的是皇帝的心情。
言官受伤颇重,已经抬了下去。
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莫惊春长出一口气,看着身前那鲜明的血印出神。
“子卿快些起来。”许伯衡在慌乱的百官中瞥到还未起身的莫惊春,忙走过去欲要将他扶起,莫惊春怎敢让许首辅这把老骨头扶他,忙自己起身,“首辅不必担忧。”
他顿了顿,看着正在擦拭殿宇的宫人,苦笑着说道,“看来还得劳累首辅安抚诸位。”
许首辅苍老的声音淡淡,“安抚什么?人没死,陛下也听劝,何况那话也没错。”随着首辅说话的时候,不知何时那些吵杂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君为臣纲,臣子为帝王效忠,本是报效之举。若是人人可以死相逼,而此举有用,岂不是日后人人都可以在觉得不如意时再行此招?那陛下要如何决断?”许首辅沉声说道,“朝廷大事,家国律法,可不是这般儿戏!”
其他几位内阁学士也在此时纷纷出言,痛斥了方才的言官。
待话罢,有了几位重臣安抚,再加上逐渐恢复干净的宫宇,方才的惊慌似乎也只是一瞬,便过去了。
既散了朝,自然是各官归各处。
莫惊春与许伯衡走到一处,听着许首辅宽慰地说道:“看来陛下还是能听进子卿的劝说,如此甚好。”
莫惊春:“怎会是我的功劳?分明首辅是最先出言相劝的人。”他思及那时自己的动作,心下苦笑。
其实那一刻,他没有把握。
若是陛下在暴怒中将他一并杀了,也说不准。
许伯衡幽幽说道:“我的话若是陛下能听进去,当年,我便不会试图让先帝废太子。”
莫惊春猛地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许首辅。
这本该是一桩隐秘。
许伯衡淡笑着,神情平静,“陛下是小心眼了点,却从不曾因此打压过。不过方才的事情,子卿也看得出来,陛下的性情偏激,难免失控。尽管陛下所为确实如我所想,是在最初遏制这趋势,却过于狂躁。”
莫惊春:“……您为何与我说这些。”
他的官职看着高,为正三品。
可宗正卿确实甚少参与国政,更别说许伯衡是内阁首辅,何必亲自来与他商议如此至关重要的事情?
内阁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是更好的选择。
许伯衡:“可子卿有一桩,旁人都没有的能耐。”他已经老了,头发一夜发白,眼角满是皱纹,可是一双眸子却是清亮异常。
他笑了。
“陛下听得进去子卿的话。”
而内阁,除了许伯衡外,无一是正始帝亲信之人。
…
过了数日,从京郊大营返回的莫广生也听到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的眼眸圆睁,狼吞虎咽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
“陛下居然如此果敢,好!”
徐素梅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嗔怒道:“好什么好,顶上去的可是小叔。”
莫广生扒拉着饭,含糊不清地说道:“没事,我回来听墨一他们几个说了,最近子卿的身手突飞猛进,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从陛下手里抢下那人的命。”
徐素梅:“……”没救了。
莫广生的脑子怕是只在战场上灵光。
“你就只惦记着那些直来直往,就没看到别的?若是子卿莽上去,顺手被暴怒的陛下杀了,那可怎么办?”徐素梅无奈,昨日老夫人都拉着她在小佛堂跪了半个时辰,她都生怕将老人跪出个好歹。
莫广生顿了顿,“不可能,有我和父亲在,皇帝不会。”
徐素梅思来也是如此,只是莫名有点担忧,不过之前莫惊春已经表明过他与陛下的青白,她便没再多话。
等莫广生吃完,莫沅泽才小跑着进来。
“阿娘,小叔呢?”
“去武场了吧。”
徐素梅挑眉。
莫广生擦了擦嘴,抱着莫沅泽就一起出门去,“走走走,去看看你小叔现在的身手如何。”
徐素梅低低笑骂了一句,总是风风火火。
这才让人进来收拾东西。
…
灯火通明的武场里,莫惊春一人在练剑。
莫广成将儿子夹在胳膊下,被他见了,险些一飞剑过去将他刺上一刺。
莫惊春分了神索性停下,无奈地说道:“你再被大嫂看到,可不是得气坏她?”莫广生哈哈笑着,将腋下夹着的小儿举到肩膀上,让他跨坐着。
“这样可以了吧?”
莫惊春不理他,反正是他儿子,他觉得行就行。
莫沅泽的笑声满场皆是。
莫广生举着儿子晃到他边上去,“听说你在陛下手里英勇地救下一个言官?”
莫惊春:“不英勇,也没救下。半死不活着。”
“一样一样。”莫广生不在乎,“那都皆大欢喜了,怎么还不高兴?”
莫惊春归剑入鞘,沉默半晌才说道:“因为那一刻,我会劝阻陛下,只是因为那是在不该的场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换做是在御书房,还是在别的地方,我可能会觉得……”
杀了就杀了。
莫广生将莫沅泽薅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让他去别处玩,小孩很懂事地离开了。他抓了抓耳根,也跟着沉默下来。
倏地,他说道:“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一名闯了七八年的副将带的我。他手底几千人,是为了拦住左翼的先遣队。”
莫广生舔了舔唇,声音低沉,“我们很顺利地歼灭了先遣队,没料到那里面有异族的皇族,结果主力都直接调转来追击我们。副将带着我们是深入草原,试图甩开追兵。然后,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老一少。”
老的很老,年幼的极其年幼。
当时莫广生年轻气盛,只觉得那是无辜生命,就劝说副将放过了他们。
“……结果,子卿这么聪明,也猜得出来。”莫广生吞下水袋里的水,淡淡说道,“那女孩才六岁,她跟沿途的狼兵上报了此事,我们几乎被全歼,副将为救我而死。”
莫广生后悔吗?
他不知道,他只明白了无用的怜悯,在某些事情上是行不通的。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在九死一生里带着残部找到了异族主力的粮草,将之一把火烧了干净,又带着异族皇帐下的奴隶出逃,死死咬住主力军不放。若非后来我朝军队赶到,前后夹击之下骇得异族撤退,莫广生就壮烈在那里。
可生也是这般,死也是这般。
他活着,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着。
莫广生轻声说道:“二郎,子卿,我与父亲在百姓的心中是大将军,大英雄,可是在异族眼里我们便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所以无用的慈悲是不必的。
所以莫广生可以理解正始帝的行为,因为快准狠的行为不单能成为震慑,也能避免后人效仿。
而莫惊春的犹豫徘徊,不过是他聪慧与天性的仁慈相悖。
他清楚地知道可为与不可为的界限,却也清楚什么才是更好的方式,然莫惊春太过自省,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会挖出来暴晒在日光下。
不管是自觉过于心慈手软,还是痛恨狠绝手段,都是一般。
这没什么不好。
只是活得太累了些。
莫广生其实看得出来最近莫惊春一直有心事,他太过沉迷武场,可他从前并不喜欢此道。如果说旁人还能是改了性,可是子卿是他弟兄,他如何看不出来他是在趁机发泄着什么。
“子卿,仁慈与冷酷并存,是好事一桩。”莫广生用力揉了揉莫惊春,将他的脑袋揉出了一团杂乱,笑嘻嘻地说道,“还有,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以至于你日日夜夜都困扰不休?”
在莫惊春要张嘴的时候,莫广生抬手,“如果只是为了这点事,那是不能够的。”就这么点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莫惊春要钻牛角尖也就是一会的功夫,不可能持续这么久。
莫惊春抿唇,叹息着说道:“那就不能说。”
莫广生翻了个白眼,用力搂着他的肩膀,“对我都不能说?”
莫惊春沉默,“……对谁都不能说。”
除非莫广生也能如陛下眼毒成那般,每次都瞒不住的话,那就没辙了。
可惜的是莫广生眼尖是眼尖,却还是没有公冶启那天赋,他从莫惊春嘴里撬不开话,只能郁闷地敲他的脑袋,最后被看见他“恶行”的莫沅泽尖叫着拖走了。
莫惊春慢吞吞用巾子擦脸,而后埋在里面深呼吸了片刻。
耳根的红晕并未褪|去。
他方才和莫广生靠得太近,都生怕兄长会以为他发了高烧。
连呼吸都是滚烫。
他眨了眨眼,眼底有些朦胧的水汽,又立刻散开。
这是一场无声又漫长的拉锯。
而莫惊春不会臣服。
他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翌日他在朝堂上倏地晕厥过去,会更好些。
正在说话的黄正合愣了一愣,还没找到那声音是从哪里来,便看到陛下肃穆着一张脸下来。先前的暴虐还残留在记忆里,黄正合下意识缩了缩脑袋,生怕陛下也给他来上那么几下。
“宣太医!”
正始帝冷硬地说道,将晕倒在御前侍卫怀里的莫惊春扶起来,掌心滚烫的热度让他的脸色阴鸷上一层。
太医很快赶来为莫惊春诊脉,果不然是高烧不止。
正始帝蹙眉,让人先行将莫惊春与太医送去偏殿,而后继续中止的朝会。黄正合砸吧了两下嘴,才勉强抓住头绪,把先前中断的话再说下去。
他说了半天,正等着陛下回应。
正始帝却直接将此事按下不表,说是来日再议,给黄正合郁闷得退了回去。
今日朝会结束的速度倒是快得惊人,许伯衡看着陛下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首辅。”黄正合在后面叫住他,急急说道,“陛下方才的举动……”
“陛下可真是关切朝臣的身体。”许首辅不紧不慢地笑着。
……黄正合狐疑地看着他,差点以为许伯衡换了一个人。
关切朝臣?
前头拎着人脑袋往墙柱上撞的又是哪个?
黄正合其实更着急的是他今日准备了许久的政务,可是陛下因着莫惊春那档子事压根没听进去,让他着急上火。
许伯衡老神在在,四两拨千斤,愣是没让黄正合讨了半句准话去。
他和黄正合在朝为官互有默契,偶尔互相协力是常事,但不知不觉里,许伯衡想起江浙的事情,眼底暗了一暗。
他看着眼前稍显急躁的黄正合,蓦然想起王振明,神色稍暗。便是有着所谓半师之情,在这官途上,也只会越走越远。
…
莫惊春口干舌燥醒来,眼前都微微发红。
他都没来得及分辨这是何处,便下意识拱成一团,抱着微热的下|腹。他喘|息着掀开被褥,软着手脚扑在桌边,把太医吓出个好歹。
“宗正卿,宗正卿!”
莫惊春将一壶冷水都吞了下去,躁意不退,反而更浓。
不过勉强让他拉回了神智,晓得去环顾周围。
这是……还在宫里。
这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立刻将莫惊春的神识拉了回来,猛地站定,“……太医?”他认出来身边惶恐的这位是医官。
太医见他总算没烧糊涂,欣慰地说道:“您发了高烧,可不能这般肆意。等烧好了药服下,您最好再卧床休息两日。”他异常谨慎,没有提及宗正卿什么时候能出宫。
毕竟陛下只吩咐了让他在偏殿歇息。
莫惊春愣了愣,忙抓住清明的空隙说道:“我,我这就出宫家去,这般病体怎可留在宫中……”
“夫子想作甚?”
蓦然响起的声音让莫惊春住了口,喃喃不敢言。
太医见陛下出现,便告退。
等到熬好了汤药,自会有人送来。
太医退出去后,偏殿就只剩下莫惊春和公冶启。
莫惊春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发烫,身体也抽|搐地发疼,他憎恶这种如同发|情的狂躁,更不愿意和陛下共处一室。
他轻声说道:“还请陛下,让臣出宫暂避。”
公冶启就站在出殿的必经之路上,高大的身影如同拦路虎,“夫子既然不是高烧发热,又为何需要暂退呢?”
他有些咄咄逼人,却还未到之前的压迫。
“不过是情|热,难道还能传染给寡人吗?”
莫惊春呼吸一窒。
对于正始帝这勘破真相的能耐,莫惊春已经无力去细想,他沉默了片刻,强忍着热意说道:“陛下,您不是已经失却了对臣的兴趣?若是您只是为了这突然的反应而觉得有趣,那也不过是……”
“谁说寡人失去了兴趣?”
公冶启却好像遭受了天大的侮辱,神情委屈,连浓黑的眼眸都变得潮|湿。
莫惊春:“……”这般做派,究竟是谁欺负了谁?
他在陛下那张俊美的脸上居然看出委屈的神情时,险些吓得一个踉跄。
公冶启确实是委屈,好大的委屈。
在精心研读了过往宫中的藏书藏图后,他总算明了人世间这一快事究竟是怎么快意法,自然也包括了其中前后种种的技艺。认真细思,哦豁,帝王先前已经将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一小半。
那自然是得按下暂停,免得将夫子气出个好歹来。
可是公冶启却是没料到这般忍耐,在莫惊春的心里居然变作是失去兴趣。
这可真叫人气恼。
公冶启想发火,但是看着莫惊春额头薄汗,脸色苍白,偏眼角和唇|瓣却红得发月中,仿佛是故意涂抹出来的嫣红模样,又生不出火气。
相比较发怒,他更想将这样的夫子拆吃入腹。
哦,现在还不行。
这才是帝王没有靠近的缘故。
“陛下……”莫惊春闭了闭眼,声音几乎哀求。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致,若是和正始帝共处一室,真不知道发生什么。他的身体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炉烧得他发慌,若是现在有个池塘在他面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跳下。
公冶启蹙眉,突觉不对。
他抛下顾忌大步走到莫惊春身旁,抬手去摸他额间,滚烫得像是暖炉。
在温凉大手盖上来时,莫惊春一个踉跄栽倒在公冶启怀里,高热让他挣扎不能。醺暖香浓扑面而来,侵入公冶启的五脏六腑,就连唇齿也分泌着贪婪的唾液。
莫惊春再抬起眼,便是彻底崩塌。
勉强的身躯束缚如堤坝崩潮,再无挽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