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坐在马车内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
待马车在别院停下,莫惊春这才下了马车进去,正巧看到在前头来回踱步的墨痕。墨痕看到莫惊春,惊喜地说道:“二郎,您总算来了。”
莫惊春迈步进去,“许夫人情况如何?”
墨痕苦笑:“不是很好,下午昏睡到刚才,才又醒了过来。大夫说,可能就是眨眼的事情了。”
许夫人在牢狱里就怀有身孕,后来去了寒门寺又凄苦,如今这身体,也确实空耗到了极致。
莫惊春进来的时候,正看到靠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苍白女子。
许夫人,林氏,不愧是大家出身,即便是落难至此,生命已经到了垂危之时,她的容貌姿态也与常人不同,细弱的腰骨挺得直。
莫惊春敛眉。
世家和皇室的冲突,根本上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两个极权无法共融,就跟朝廷和各地的王爷州郡一般,一直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只是从百姓的角度来说,裹足不前的世家未必是一件好事。学识,还是得天下知,方才更妙。
“许夫人。”
莫惊春行了个礼。
许夫人起不来身,便在床上行了个礼,声音低弱地说道:“妾谢过宗正卿。”
莫惊春:“不知夫人寻在下何事,若是……还是好生歇息罢。”他轻声说道。
许夫人清楚自己没几天的事情了。
她轻轻笑道:“妾这身子骨也没几天的事情,早不早,晚不晚,这歇息也是无用。”她慢慢在床上坐起身来,竟然是做出了跪拜的姿势行了大礼。
“只是妾仍犹不甘,还请您助妾——”
莫惊春猛地上前扶住她,“许夫人……”
“您是敖之的同窗,他那个人,您也是知道的。他没什么傲骨,也没什么胸气,一身力气只往钻营之道走,半点是无用。只是……他唯独一点,是当真善待妻儿,也想着家里头的事情……”许夫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却是不肯起身,“妾晓得他对朝廷乃是害虫,只是……即便他死了,若他当时供出了妾,那妾也绝对不可能在寒门寺生下欢儿……”
莫惊春眼神微蹙,“你入寒门寺的事情……”
“是,是妾早就安排好的。”
寒门寺虽然清苦可怜,但是唯独一点好,因着这里非常艰辛,就是连看守的僧婆也没什么油水。她揣着大肚子进的寒门寺,肯定必死无疑,但是要想为孩子挣得一条生路,寒门寺却比广德寺更有可能。
广德寺去的人,要是娘家愿意打点,多少是愿意行个方便,可是这样的大事却绝不可能。然寒门寺不同,他们基本接触不到什么富贵出身的女犯,她花费的钱财,足够让他们闭嘴。
只要她能死在寺里,一切都可烟消云散。
左不过一个压根不识得人的孩子,算不得什么大祸。
莫惊春猜到她的心思,无奈说道:“就算是在广德寺,你可徐徐图之,虽然苦,却不比寒门寺……”毕竟规律自在,寒门寺的人或许可以为她偷偷瞒下一个孩子,却是不可能放她出去。
广德寺还曾听说有人出来,可这寒门寺有记载的、送去的女眷,却是有去无回。
许夫人幽幽说道:“林氏既然将妾除名,就绝不可能放我出去。眼下……他们怕还以为我在广德寺。”那些打点的钱财,能将她困死在牢狱。
莫惊春:“夫人想要在下作甚?”
许夫人虚弱地说道:“妾知道宗正卿高洁,您放心,妾想要的,与宗正卿想要的,正是一回事。”
她露出个柔美的笑容。
“当初敖之藏下的所有账簿与来往证据,全数都在妾身这里。”
莫惊春总算将她搀扶起来,让她靠坐在身后的软枕上,听得女子喘着气说话,“他被关在牢狱许久时,妾便猜到陛下的意思……陛下肯定抓住了他在苏州落下的马脚,当初那钦差出事,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但他也在其中掺了一脚……糊涂啊!”
许夫人咽了咽,只感觉喉间有着血腥味。
“他死在狱里,怕是能榨出来的话已经问了净光,妾原本是在牢内等死。只是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死罪,却是林氏率先送来的除名。”许夫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嫣红,“妾为林氏,敖之为林氏做了那么多!!”
却干脆利落成为被抛弃的棋子。
重要的不是林御史这个人,重要的是站在林御史身后的颍川林氏。
许夫人抓紧莫惊春的手腕,几乎在他手背划出三道红痕,“西街三河坊那间铺子,是妾陪嫁的干娘置办的店面,东西就藏在后院那棵老树下。如果宗正卿有心,就让他们尽早离开京城罢……”
几滴红血呕在素白的床上,莫惊春忙扶住她,厉声叫:“墨痕,墨痕,大夫——”
许夫人却死死地抓着莫惊春的手,声音如同怨鬼重回,“颍川林氏……哈哈哈哈哈……世家——”
她软倒在床头。
秦大夫急急赶了过来,却是回天乏术。
莫惊春沾了一手血,正面沉如水地站在外头,见秦大夫摇头出来,便知道人已经去了。
墨痕为他端来清水,他只叹了口气,自己取了过来,让墨痕去安排后事。
以许夫人的心计,她未必不能够给自己谋求一条生路。只是许尚德到死都没有供出来她,反倒是激起了这位世家女子的心性,本是利益结合的两人临到头了居然还能为彼此着想,才会有她拼着性命不要给许尚德留下子嗣的事情。
许夫人直到死前都不曾要求莫惊春去寻那个孩子,想必她对那个孩子早就有了安排。
遇到墨痕出手,只是一个意外。
但这个意外,却让她在死前都走得异常痛快。
莫惊春将一手的血都洗了干净,帕子慢慢擦洗后,对卫壹说道:“你都听到了,去取了罢。”
趁着还未宵禁。
卫壹点点头,便自行出了别院。
莫惊春的心神动荡,却是为了这两人。
许尚德在为官上确实不错,如果不是事情爆发出来,当地的百姓一直以为他是个好官,对他赞不绝口。可私底下他贪墨的钱财之多,涉及到的范围之广……听说还有些来龙去脉查不干净。
许夫人将这些东西交给他,倒也不是为了让他给许尚德翻案。
许尚德就是个明明白白的贪官,是个烂透的恶人。
她心知肚明。
所以她要的是恶者一同沉|沦。
既然许尚德罪不容诛,那藏身在许尚德后面的千千人,万万人,又凭什么高枕无忧?!
莫惊春让卫壹去,而不是墨痕,便是要将这事,传给皇帝。
卫壹自然省得。
这份东西不会入了莫惊春的手,而是会直接交给正始帝。
【您有点傻】
莫惊春:“你不是说你只是个机械的东西吗?”
这精怪倒是会挑时候。
尽管莫惊春不知道机械是什么意思,但是大抵也猜得出来。那如这样人性化的对话,就不该出现。
【每一个系统是成长型】
莫惊春:“……”
行吧。
他揣着手站在二月的暖风里。
“哪里傻?”
【这证据经由您手,再转交给陛下,意义远比卫壹转交给陛下要大】
精怪的判断是纯粹理性的。
莫惊春:“是又如何?”
这些问题,在许夫人说话的时候,莫惊春就猜到了。
实际上,他经常干这样的事情。
当初从袁鹤鸣那里得知坊间的传闻,他在查出个首尾后,立刻就将这些事情说给陛下知道,后续便一直由着柳存剑负责,直到最后杀到张家抓出那么多个间隙,再有贤妃和四皇子的事情……这一路下去,柳存剑得了多少恩宠?
再有,当初许尚德的任务只是让他去问,莫惊春便真的只是去问了。
在得知皇帝当时就在隔壁后,莫惊春压根就没再继续查下去。
官场舞弊的事情他倒是借机和正始帝说了一嘴,但也真的只是劝动了之后,莫惊春就没再顺藤摸瓜查下去,因为他知道正始帝绝对不会放过。
而后就是席和方和许夫人的事情,这两人与之前之所以不尽相同,大抵是因为这是两条可以救下的人命,莫惊春才会多花|心思……
他可真的不愧于他的8点野心。
是当真没有野心。
没有野心也就算了,他还没有好奇心!
这接连出的事情,莫惊春要么只是查了个开头,要么就只知道一半,就没有一件事是从头跟到尾的。
莫惊春淡淡说道:“知道得少,活得久一点。”
他背着手站在院外,心思有些莫名惆怅。
现在正始帝确实恨不得死在他身上,什么都可以说给他知那般,可知道太多,总归是没好处。
莫惊春漫不经心地说道:“古往今来,你可曾看到有人善终?”
【……系统看不到】
莫惊春没理,迈出这一步,尽管还没走到尽头,他已经给自己预设好了结局。
许夫人这事情毕竟隐秘,墨痕很快就联系人办妥,次日就悄悄葬在了城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为了避嫌,只在上面刻了“许氏之墓”,想必她也是愿意的。
许夫人的事情了结后,便是张贴进士榜之事。
本该是在殿前宣布的名单再度在外头贴了一回,莫惊春在经过时,隐隐总有种奇诡的感觉。夜间回到家中,席和方面有苦色来寻他,当头拜下说道:“是我连累了恩公!”
席和方这一动作让莫惊春猝不及防,他忙将人搀扶起来,“这是怎么了?”
席和方今日本来外出,便是为了亲眼看看自己的名次。如今这苍白的模样,却不像是中了,反而比名落孙山还要难看。
席和方的嘴唇微微颤抖,被扶了起来,“您却是不知……外头现在正在传闻,这一次的科举考试试题泄露,而因着小生住在您的府上,就有狂徒无端猜测,这里头与您相干!”
他在坊间听到这传闻当即脸色苍白,直接回了莫府。
墨痕在听闻此事后就立刻出了府,现在还没回来。
莫惊春听得此事,倒是没太惊讶,他让席和方坐下,平静地说道:“张千钊是这一回的考官,知道他和我友人关系的确实不少。有几位老翰林,同我关系也是不错。加之你又在我府上,还考了个不错的名次……”
这算下来,莫惊春的嫌疑可是不少。
席和方咬牙说道:“您本就是清清白白,与这种腌臜事半点也没干系!”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清白不是靠嘴说的。”
他微微蹙眉,与精怪说话。
“如此也算是我失败了吗?”
毕竟他确定舞弊这件事,一定给正始帝按了下来。
【不会,只看事实】
莫惊春心下稍安。
他的声音变得懒散了些,“不过没做过的事情,便是没做过,你也不必担忧。”他及时安抚了席和方,将人送了回去后,这才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
看来,明日有一场硬仗要打。
就是不知,谁会率先发难?
翌日,大朝会。
莫惊春出现的时候,倒是有几道异样的视线扫过来,不过也不独独是他。因着连薛青都有人敢斗胆瞄过去几眼,低低议论起来。
莫惊春迈步走了过去,在经过薛青的时候,本是下意识颔首点头,却被薛青叫住。
“席和方在你府上?”
他们两人的对话,当即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莫惊春和薛青都没怎么说话,这一次被主动叫下,确实有些奇怪。莫惊春看向他,淡淡说道:“不错。”
薛青露出个极浅的微笑,“好。”
莫惊春颔首,默默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正始帝到的时候,敏锐觉察到了底下的暗流涌动。他坐在位置上微眯着眼,却是去看莫惊春的神色,从眉宇间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正始帝挑眉,看向他左右的常识。
只见左边的依旧没有变化,但是右边有一条心情指数,却是跌到了60左右。
正始帝想也不想,在今日的常识修改增添了一句。
——【公冶启能听到莫惊春的心声】
莫惊春只觉得耳边滴滴滴滴的声音接乱不断,就跟系统卡住了一般。好半天,精怪才慢吞吞提示今日次数已用完。
莫惊春:“???”
刚才的反应是为何?
【公冶启的试探行为开启系统的自我防备机制,同时为宿主开放此次惩罚的关闭条件】
【宿主需要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猜出常识修改的内容】
【目前常识修改器猜中次数:2/10】
莫惊春:“……”
他难得想要爆粗口。
这任务难吗?
其实不难。
毕竟有些时候公冶启会跟戏耍一般改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是问题在于,既然被修改的是常识,那往往是莫惊春无法意识到的事情。
譬如之前的种种常识修改,其实莫惊春虽然在当日略有反抗,可实际上他都是在事后才反应过来被修改的是什么。
之前的舌头敏|感度提高,莫惊春就是后知后觉。
毕竟常识常识,不只是作用于身体,更像是某种根本上的改变,会让他从意识里就觉得这“本该存在”。
这才是莫惊春在知道常识修改器后深感恐怖的原因,只要公冶启愿意,就算现在他让他去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惩罚落在公冶启身上,勉强是个情|趣,落在别人身上,便是要命。
莫惊春:“陛下今日是做了什么,才试探到你的底线?”
【系统是附身在宿主身上,可以影响到的也只是宿主本人,但因着你和公冶启多次结合后,系统可以暂时影响到公冶启】
莫惊春的面色猛地胀红,这话却说得十分尴尬。
【但方才公冶启反过来利用这个漏洞,再次将影响加诸己身】
【系统顺应了公冶启的想法,但作为限制,也不加限制】
莫惊春微蹙眉头,这话便是说,因着精怪让公冶启能够操控常识修改期,所以这个存在的漏洞并未消除,而是继续维持着。
而陛下方才试探着将这个常识修改器的作用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什么叫做“作为限制”不加限制?
是对什么不加限制?
那……
陛下究竟做了什么?
正始帝坐在高台上,听着耳边间或一闪而过滋滋的声响,直到最后听到一句清朗迷惑的声响,[陛下,究竟做了什么?]
他的眉头扬起,眉梢流露出眉飞色舞的痕迹,当真成功了?
他原以为只能作用到莫惊春身上。
[不,眼下最要紧的是薛青]
正始帝:“……”
谁?
他俩是怎么凑在一处的?
[除了薛青,还有张千钊……不知道缺口是哪一个,不然就一起盯着吧]
正始帝的眉头都快挑到天上去了,他倒是没想到莫惊春心里整日想到都是这么几个人?
[待会跳得最高的那几个,合该是抛出来的棋子]
“陛下……”
正始帝蹙眉。
[不知道陛下……]
“陛下?”
正始帝立刻屏息凝神。
[会不会大开杀戒?]
“陛下!”
正始帝幽幽转头,看向在说话的言官,那森冷的眼神让那言官生生打了个冷颤,原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正始帝带着一种诡异的眼神,先是看了眼莫惊春,再看了眼言官,冷冰冰地说道:“这底下闹哄哄的,说什么呢?”
这心声一句一句跳出来,像是从不间断。
……百官满脸疑惑。
[哪里闹哄哄了?陛下方才是走神了吧?]
[他看起来昨夜没睡好,眼皮底下有点黑]
[……怎么瞧着有点俊]
[薛青怕是要主动说话了]
[今儿天气有点冷]
正始帝气狠,还能是谁闹?不正是莫惊春这心声闹腾得紧?不曾想外表一直寡言的夫子,其实内心恁多话!
可是……
正始帝转念一想。
他说我俊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