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峰回路转。
薛青一本正经地应下,然后退到了后面。
黄正合却是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前面,哀嚎地说道:“陛下,陛下!这百越包藏祸心,实在可恨。老臣被百越使臣所蒙蔽,造成今日如此大祸,实在是……”
“你刚才在宴席上多吃了两口肚饱话忒多了是吗?”
正始帝冷冰冰地说道:“礼部有无过错,让人去查就是了,别在寡人面前这多废话!”
黄正合的话被猛地打断,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不要接上。
陛下可真是阴晴不定。
之前说要处罚礼部的,不就是您吗?
怎么一转眼,又变作是要让人来查了?
只是查查不要紧,要是大理寺来查,那更不要紧。
太后抱着惊慌失措的大皇子坐在边上,今日这样的事情,对于大皇子这样年纪还小的孩子已经是跌宕起伏。他既是害怕,又紧紧抱着太后,不敢离了她去。
或许因为,他知道这整个殿堂内,唯独太后对他有几分真心实意。
太后华贵的衣袍下,正有一角被燎过火苗,余下个丑陋的痕迹,只见她抱着大皇子的手指留着漂亮的长指甲,正慢慢拍着大皇子的背脊,“陛下,您今日的性情,可是有些着急了。”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兹事体大,容不得儿臣轻忽。”
可是从前,再是严重,陛下也不会如此残暴。
“陛下,哀家只是为了陛下好。这前朝的事情哀家不懂,也不管,那是陛下与王公大臣需要操心的事情。至于这后宫这一亩三分地,既然还未有皇后在,自然是有哀家在管。”太后淡淡看了一眼刘昊,“就不要再让那些不中用的奴才看着了。”
正始帝淡淡开口:“母后,后宫也并没几口人,如今那些太妃与您住在一块儿,自然是由您来负责更为得心应手。只是寡人身边还有些许事物,刘昊是寡人身边人,由他负责,那也是更为顺手罢了。”
后宫没有皇后,寻常那些祭奠朝拜大事,仍旧是太后在管,那凤印也从来都没有移过。
只是如今后宫也没几个人,太后除了管管身边这几个太妃,在逢年过节有些大的事物,旁的就一应都没有了。
而皇帝身边的所有事情都是刘昊和几个太监在操持。
柳长宁和刘昊将长乐宫把持得如同铁桶一般,先前太后只是去了长乐宫逛了一圈,后来就收到消息,那些放她过去的侍从全部都被换走了。
太后气得牙狠狠,对刘昊这个阉人更是痛恨。
她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如何能让一个阉人把持住了?
是以,她在觉察到柳秀宫那边有所动静之后,太后非但没有告知正始帝,反而还出手将这件事瞒了下来,上下打点,将所有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太后此举不过是一箭双雕。
她这个皇帝儿子太过冷情冷性,半点都不通人情,这都好几年了,身边连个女的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有个男性情|人,只不过瞒得太深,半点都没让人发觉!
太后原本是不太上心,可架不住张家的人日夜来劝诫,说是让皇帝再留几个子孙后代,如今只有大皇子一个,实在太过危险,如果真出事,难道就愿意扶持一个焦氏所出的儿子吗?
太后是不乐意听张家说正始帝的事情,还把张家人骂了一顿,但是张家人说的另一句话却切中了太后的心思。
焦氏。
焦氏毕竟是世家生出来的儿子,总归不会是个歪瓜裂枣,可唯独有一件。
这焦氏,却偏偏是正始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太后心知肚明,她这个皇帝儿子对世家没有半点好感,也不可能看在大皇子的面上将来饶过世家大族。
如果将来皇帝只有这么个儿子,那即位之人必定只能是大皇子,可是大皇子即位之后,外戚的威胁就又变得严重起来。
太后在不面对张家的时候,脑子还是很理智的。
大皇子的母家就是个危险。
虽然她这两年很疼爱大皇子,可对太后来说最重要的仍然是正始帝,若是为了不动摇正始帝的计划,还是得赶快让陛下开枝散叶,免得朝中也有动摇。毕竟大皇子的存在,在某些人的眼中也甚为重要,那要去动大皇子的母族世家,便不一定能一呼百应。
更别说朝中有不少人本就出身世家大族,他们必然会簇拥大皇子,而在大皇子得了这一份力量之后,将来他又怎能去反对世家?
太后的种种思虑本来是没错。
可错就错在她独断专行,并没有将这番话说给皇帝知道,而且还自作主张,试图掌控正始帝身边的力量。
“陛下这话说得,再是得心应手,也不过是个奴婢,您与哀家,才是一体。”太后漫不经心说着这话时,还轻轻拍着大皇子的肩膀。
尽管在太后看来,她不过是为了关心陛下,是为了时时刻刻能够清楚皇帝的情况。可是所展露出来的便是算计正始帝,利用正始帝去攻击他的身边人。
正始帝一瞬间,只觉得疲累。
他不知怎么去描述那种感觉,却有着从骨髓里迸发出来的愤恨。
仿佛原本被逐渐束缚住,被莫惊春的话劝服回去的邪恶突然失去了束缚,无所顾忌地爆发出来,冲进了正始帝的骨髓与脑海,令他的眼睛都变得猩红可怕,
对于正始帝而言,没有什么话能比得过刚才太后那话刺耳。
是关心,却更不是关心。
一切不过利益。
正始帝阴鸷残暴的眼神猛地扎向太后,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凶猛,也是从来都不曾在太后面前表露的残酷本性。
他本来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兽,苦苦挣扎,不过是为了维持住基本的模样,如若没什么值得他维持,那便索性撕开人皮,化做个纯恶的形状。
正始帝阴冷地说道:“您觉得儿臣这几年亏待您了,是吗?”
太后从不这么觉得。
太后原本不这么觉得。
太后猛然发觉,她看不懂正始帝。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是第一次有种感觉,像是什么脱离了掌控一般。
莫惊春压根就想不到原本帝王已经被压下来的怒火,却又被太后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再度引爆。
此时还不知道事情变得严重起来的莫惊春还在和老太医说话,老太医虽然是太医院院首,可是他并没有什么架子,说起话来也非常平静温和,让莫惊春想吐苦水。只是眼下的情况并不合适,偏殿内外也各有来往的医者,在为受伤的侍卫治疗,如此他想了想,便也算了。
只不过老太医毕竟知道内情,所以莫惊春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方才,您可看过陛下的情况?”
老太医看着莫惊春手腕上包扎好的伤口,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说话,“我等行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方才在外面黑漆漆一片,也看不清楚陛下是何模样。
“不过陛下既然能听得您的劝说,又远离了方才刺激的场所,或许不会再那么严重。”
老太医斟酌着说道,能够刺激人发病的无非就那几个因素,这些天其实陛下一直控制得很好。这就说明,陛下其实是能处理好日常的事物,只要没什么刺激点就不会出事儿。
这也足够证明,其实老太医从前的态度并非是错。
正始帝归根究底便是一位病人。
他的疯病与生俱来,若是不加干涉,每一次爆发对帝王来说都是巨大的痛苦,而又无人能知道怎么就能把他拉回来。
就算是有莫惊春在,难不成每一次都要让莫惊春能够冒着巨大的危险,将正始帝变回清醒的模样吗?
如果有哪一次失败了,岂不就万劫不复?
如今陛下的疯狂与理智融合在一处,既是疯狂,也是清醒。
一旦让疯狂压过理智,要爆发的那一瞬加以劝说,徐徐图之,未必不能让陛下重新冷静下来。
就如同今夜的事情。
虽然莫惊春有些坐立不安,但他听得出外面非常平静,如果陛下再起乱子,决然不会是这个模样。
“您说得对。”
莫惊春舒了口气,总算露出淡淡的笑意。
只是话虽如此,他在这偏殿坐着也不安心。
莫惊春的伤口严重,但也只是皮肉伤。
比起那些受伤的和百越人动手时被下药的,或是那些走了水时被火势灼伤的人来说,已经算是最不严重的了。
莫惊春看着老太医与他说完话,就起身去给其他人治疗,就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他起身朝殿外走去,正好看到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冲了进来,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救命恩人,“宗正卿,您快去前头瞧瞧吧!”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是看到了什么事情一般心生畏惧。
莫惊春认得这个小太监,他是长乐宫的人。
那两天,他住在长乐宫的时候,便是德百和他负责照顾他的。
只是莫惊春向来不喜欢旁人近身,所以那两天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好歹认得人的模样。
莫惊春心中一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个小太监哭丧着脸说话,“太后娘娘和陛下争吵了几句,眼下正闹得僵持。”
莫惊春悚然一惊,这事儿怎么又跟太后娘娘扯上关系了?
他心里担忧。
他不仅担忧的是皇帝跟太后的关系,他更是担心太后或许发觉了什么。
方才他被陛下从到殿中救出来的事情,因有着阁老和薛青两个人打岔,所以大部分人都知道莫惊春方才为了保护陛下引走毒虫,乃是非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至于和陛下冲进交泰殿,烧了整座宫殿相比,勉强还能说有个理由。
但是无论如何,在那之后陛下将莫惊春抱出宫殿,却又迟迟没有放下来的举动,肯定还是招人眼。
尤其是招太后的眼。
太后本来就多有怀疑,陛下这种举动,不过是为太后的疑惑又增添了一个砝码。
不是这个人,便是那一个人。
根本上,这个人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这么一个人。
太后便不得安宁。
可别是为了这事吵起来。
因着偏殿和主殿的距离又不远,莫惊春从殿门出来后急匆匆几步走到主殿,便看到了殿内的场景。
原本被太后抱住的大皇子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两眼不知所措地看着左右,他本来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长得挺好看,只是惨白着一张小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又让底下看着的人摇了摇头。
虽然说不过是个几岁小童,但是从前陛下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怯懦。
当然,这也有着先帝和太后宠爱陛下的缘故。
如今大皇子在宫内的遭遇,朝臣们不必去细细打听,也是有些清楚的。
陛下或许是因为大皇子的出生,所以对大皇子异常厌弃,这几年从不曾听说陛下对大皇子的关注。
如此冷落,即便有着太后的恩宠,大皇子会显得怯生生,也是无奈。
而站在大皇子身前的,便是太后娘娘。
今日是正始帝的生辰,太后特特穿了一件异常华贵繁复的长裙,头戴的凤冠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却不发出半点声响。或许是方才出的乱子,所以太后整洁的衣裳有几处燎破的痕迹,却丝毫不能阻挡太后那通身贵气逼人。
太后冰冷说道:“所以陛下现在是为了个阉人,觉得哀家对你不妥,想要害你不成?!”
随着这句冰冷的话语,莫惊春赫然发现,正始帝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得不说,陛下那么难看的模样,已经少有。很少会有人把他气得这么大动肝火,却又难以发作。只是整个殿内并没有因为正始帝的沉默而变得平静,反而越是沉默,就令众人越是害怕。
方才文武大臣是亲眼看见过陛下发疯的。
那也不能说是发疯,只不过是冷酷无情。
恒王爷正是因为知道他这位皇帝六哥究竟是什么脾气,才从来都不曾想过贪恋皇位。
别说是贪恋了,他便是连看都不肯看上一眼,只想着金太嫔和他能够平平安安。
如今兄弟还活着的这三个人里头,唯独他是活得最滋润的。
他不仅拥有着最大的封地,也得了个不错的封号,母妃,也能跟他一同生活。就连陛下给他赐婚的王妃也性情温和大方,与他如胶似漆,和和美|美。
虽然王府长史有时候是有些烦人,却是个品行不错的官员,管理王府的事务也非常得当。
只要安安分分生活下来,他就能过得十分富足,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这样的话,他也想问问太后。
金太嫔是与他说过宫中的一些事情。
只是那些后宫阴私,从来不肯多说,只是极其偶尔的时候,他母妃会提及到太后与如今的陛下。
金太嫔喃喃说道:“太后娘娘什么都好,对张家人好,对陛下也好,对从前先帝也很好……可就是她想着人人都好,却总是人人不好。”
太后也并非没有能力平衡张家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只是她总忍不住去怜惜在他眼中弱小的张家人,以至于有些时候,理智的太后总会轻易被张家所动摇。
或许是张家人爱在她面前诉苦,摆尾可怜的缘故。
金太嫔想,可是太后啊……张家是豺狼,可陛下却远非虎豹……如果太后终有一日执迷不悟,还是为张家所动摇的话,那陛下会做些什么呢?
人其实都是偏袒的。
即便正始帝知道缘由,他也只会认为是张家不好。
那届时……
张家可就活不成了。
对付陛下这样的人,越是在乎的东西就越不能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因为陛下可不是那种会爱屋及乌的人。
“呵。”
满朝都听得到,正始帝突然发出这么一声短促的笑声。
“母后既然觉得是寡人做错了,那何不如一错再错?”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平静到了压抑的地步。
“寡人记得,一个月前是张老夫人进宫来见您的吧?”正始帝面无表情说着,“而后又是三日,是我那好舅母来见的您,大舅母总是能说会道,常年也是她进来。”
阴冷的视线投了过去。
“我那大舅母是不是在说,想要将张家女郎嫁进宫来?”
太后脸色一变,“胡说八道!”
……其实张家确实有这个心思。
只不过张家这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在被太后知道后,就进来说词的张夫人训了一顿,骂得她不敢抬头。
太后清楚他这几个兄弟究竟是什么德性,养出来的女儿再好,太后都绝对不可能让他们进宫来。
她虽然因为张哲的事情对张家颇有怜惜,可是将主意打到正始帝身上,那却是不行。
正始帝:“张家在您这边确实是走不通路子,只不过您怕是不知道吧……刘昊。”
刘昊欠身,低低说道:“方才已经查了出来,张家三女郎,确实是藏身在奉先殿内的香案下。”
张家的排序是一起算的,三女郎,正是大国舅的嫡长女。
什么?!
太后脸色骤变。
这的的确确是太后不知道的事情。
随着话音落下,门外正有两个宿卫捉着一个哭啼啼的女子进来,只见她的长相和大国舅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想柔美了些。
她被宿卫压着跪倒下来,怯懦地吐露了话语。
其实这桩事情,陛下早在此女还没进宫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张家接连捅出几次娄子之后,皇帝早就在张家安插了自己的人,尽管张家在后来加强了戒备,可正始帝派去的人还是如入无人之境。
正始帝原本不打算揭露出来。
至少没必要让太后知道。
他之所以任由那张家女子入宫,不过是为了后来敲打国舅所用。
正始帝阴冷说道:“张家借由您的手偷偷将人送进宫来,所欲为何?您应该比儿寡人知道得更清楚。”
太后的脸色青白交加,难堪至极。
她万万没有想到张家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
……或许其实是张家一脉相承呢?
张家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今日是正始帝的生辰,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他这几年生辰那天晚上都必定会去奉先殿给先帝的牌位上香。
张家是从哪里知道的?
只会是太后。
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怎么会好端端藏身在奉先殿的香案下?
皇帝这话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王公大臣的面前说的,这赫然就让张家的名声蒙上了一层阴郁,两位国舅的脸色铁青,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
可笑。
可叹!
正始帝看着那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再回头看着太后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凉。
这就是您一直要护着的东西。
正始帝的残忍暴虐,并没有因为这次揭露而感到快意,相反他又觉得不够。
他本不该如此,他本不会如此。
母后是他的家人,他为何要去践踏她心中觉得宝贵之物?
可是此时此刻他看着太后脸上的苍白震惊,却只觉得一头凶狠的恶兽从心里真拖了出来,便得愈发残暴无情。
背在身后的手指痉挛着蜷缩在一处,遏止着将要勃发的杀意。
殿内这些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一个个脑袋低得极其低,仿佛是畏惧在他的暴怒之下,可是正始帝却觉得撕开那张人皮,挖开他们的心脏,却是藏着一个个桀桀怪笑的模样。
这天家的笑话,看起来甚是有趣吧?
那好几个所谓叔伯弟兄,眼下正觉得热闹吧?
或是他们还要觉得今日这热闹还是不够,得再掀起一把熊熊巨火,方才足够完美?
公冶启并没有错。
他错就错在太过聪明。
即便是这样恐怖可怕的念头充斥着心里的时候,他依旧快准狠捕捉到了诸位叔伯的恶意。
宗亲与公冶启的关系并不亲近。
更因为早两年他打击宗亲力量,从他们手中夺回封土与农田,这样掠夺的强势,如何能让他们关系和睦?
他们巴不得公冶启死。
这其中还有几个蠢蠢欲动的,若不是这两年被压得太死,或许早就做起了翻身做主人的念头。
许是公冶血脉里就有的疯狂与争斗,不管是先帝还是公冶启,他们都曾遇到磨难。
先帝上位之路并不容易,更是曾经遭遇过两次刺杀,而公冶启在登基至今已经接连诛杀了三位兄弟,平息了两场叛变。
老齐王会被革除封号,何止是因为齐王世子闹得那一出?
从一开始正始帝就是冲着齐王去的。
公冶启想,这些叔叔伯伯可真是好。
他慢吞吞抽|出了柳存剑手里握着的佩刀,先前帝王已经在交泰殿闹了一回,如今再看他手握利器,诸位纷纷脸色大变,就连许阁老都露出震惊,往前走了几步。
如今这热闹若是还不够大,那就再让这些皇室宗亲为着热闹增添几分血色,那又如何?看热闹的人最终变成热闹,岂不十分满足?
合该是他们当有的宿命!
帝王杀意暴起之时,已经几乎来不及。
从殿外冲进来一个俊秀身影,手里不知是夺来哪位宿卫的长刀,这遥远的距离在步伐轻快之下,竟然眨眼而至,生生拦下了康王面前的那把佩刀。
先杀康王,再杀张家。
嗜杀残暴的念头在公冶启心里涌动,他阴狠地看向阻他之人。
——莫惊春。
只会是莫惊春。
莫惊春擅长右手,即便是现在,也还是右手握刀。
这一击之下,他的手腕刚刚包好的伤口崩裂,腥红染遍了包扎的白色,很快渗透了出来。
只是此时,不管是莫惊春还是公冶启都没有留意到这点。
“陛下!”
莫惊春几乎目眦尽裂,他万万没想到,正始帝居然真的会动手!
公冶启慢吞吞地看向莫惊春,浓黑的眼底一闪而过的扭曲猩红着实可怖,没有半分遮掩的疯狂扭曲暴露在他眼前。
乃是彻头彻尾的发狂。
“夫子。”
恶兽说。
“子卿。”
他裂开恶意的口。
“你拦在康王面前,是想做什么呢?”
如此危及之时,如此疯狂之况,在整殿哗然之中,莫惊春咬牙说道:“陛下,您是中了百越的毒!方才老太医已经说过,在那些护卫您的侍卫身上查出了几种药物,其中之一是为了吸引毒虫,所以那些毒虫才会针对陛下!
“另一种,是让人发狂之物!”
莫惊春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急智,在如此危险的时候,还为正始帝的发疯编织了一个合适的理由,“陛下,您清醒过来吧!
“您只是中了百越的毒!”
经由莫惊春冲进来这声暴喝,殿内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尤其是刚刚险些赴死的老康王,更是吓得往后一个踉跄,整个摔倒在地,狼狈地被侍卫给拖走。
而也是这一番话,让朝臣王爷们以为正始帝是中了百越的毒,登时气得牙狠狠!
这百越当真可恨!
公冶启的眉角微红,看上去还以为是泪意熏出来的,可实则不是。
那是暴怒,那是戾气,是狂躁的恶与扭曲的疯狂并在一处的嫣红,让俊美的帝王妖异变态,古怪莫名。
他的佩刀依旧抵在莫惊春拦住他的那柄刀上,甚至深深压了下去,迫得莫惊春不得不闪身避开,淅淅沥沥滴了一地的红。
包扎的地方终于裹不住红血,崩开了一地。
公冶启循着那血红追寻着莫惊春的身影,那翩跹脱离的身姿一瞬间让他的疯狂更甚,连眼睛都布满猩红。
看到陛下这模样的朝臣猛地倒抽一口气。
当真如鬼神降临。
莫惊春只是避开公冶启的刀,却未曾远离。
莫惊春:“陛下,您……”
“住口!”公冶启阴森森地喝道。
他不想听莫惊春说话。
此时此刻,他只会说一些可恶恼人的话,即便公冶启不愿也不喜欢听,可是莫惊春总是喜欢说上一堆,让人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公冶启偏是不愿。
可他再是不喜,他却知道,莫惊春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会听上那么一两句。
……只是一两句。
公冶启暴躁的恶意在心里冲击,毫无掩饰的杀意展露无遗。
莫惊春何止是心惊动魄。
在帝王又朝着张家国舅走去时,莫惊春箭步拦在公冶启的前头,苦笑着说道:“若是陛下想要当着臣的面大开杀戒,请先过了臣这一关。”
他的脸色变得坚毅。
他是绝对不可能任由陛下败坏自己的名声。
如今这般疯狂能够用百越下毒掩饰过去,可要是真的杀了几个朝廷重臣王爷,还是会有无穷尽的麻烦。
莫惊春不愿再等,率先出手。
他的武艺不及公冶启,若是等着陛下发难,永远都无退路。
无人猜到莫惊春真的敢动手。
他们只不过以为,莫惊春只是拦上一拦,而对陛下出手……那可是重罪!
殿内的宿卫左右为难。
陛下发疯要杀人,看起来好像应该拦着陛下;可是宗正卿为了拦住陛下而动手,似乎也该拦着宗正卿。
盖烈在柳存剑的示意下,赶忙按住了手底下这群憨货。先前已经有几队弟兄死里逃生,可别在这时候又犯蠢折进去了。
莫惊春其实没有擅长的武器。
当初小的时候,莫飞河让他练过所有的兵器,发现莫惊春没有任何一个喜欢,也没有任何一个讨厌。
当年莫飞河就说过,莫惊春不适合走武将一道。
他不是完全没有天赋,可没有一柄喜欢的兵刃,便说明莫惊春志不在此。
本心不在此处,强也无用。
可没有喜欢的,不代表莫惊春不会用。
正是因为莫惊春什么都不喜欢,所以莫飞河什么都让他练习。
他什么都会,什么都不专精。
如此操着宫中宿卫的佩刀,莫惊春勉强能在公冶启的手中撑住,可是谁都看得出来,莫惊春的攻势已经渐渐溃败。他本来就负伤,脚踝也有肿痛,各种隐患困扰着他,让莫惊春败落的速度更快。
可是莫惊春没有退让。
他愈战愈是狠,那双眸子清亮异常,只有一往无前。
仿佛眼前面对的不是陛下无穷尽的杀意,而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他是如此认真去做,如此拼命去做,以至于眼底仿佛也燃起无尽的光火。
只是这火不同于公冶启的疯狂,却是如此明亮。
莫惊春从来都没动摇。
公冶启注视着那双眸子,几乎要窒息在那明亮里去。他的心在颤栗,他的手在快意,他甚至没有半点留情,便是为了逼出莫惊春的浑身解数!
只有莫惊春。
在一片扭曲杀意里,独独莫惊春像是唯一的存在。他周身的明亮透彻,亮得阴鸷丑陋的恶兽都无法回避。
公冶启的刀偏了一瞬,强行稳住激荡的心声,冰冷地说道:“夫子明知如此,为何还是要拦?”
若是死,还要拦?
明知如此,还是要阻止?
这皇朝天下,对夫子,便如此重要?
莫惊春已经是强弩之末,脸色苍白:“臣不能坐视着陛下毁坏自己声誉!”为了说这话,莫惊春生生矮了一下刀背的袭击。
公冶启一愣,旋即一种偏执的疯狂爬上心头。
不是……竟不是那些!
公冶启的分神只在瞬息,可偏被莫惊春抓住,猛地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拼着脖子受伤,也要生生将刀背劈在公冶启的手腕上。
那一瞬,公冶启本可以割开莫惊春的喉咙。
哐当——
公冶启的刀掉在地上。
可他看也不看跌落在地的刀,却是看向气喘吁吁,跪在地上捂住右手的莫惊春。
莫惊春的右手已经到了力竭时,正在不断哆嗦着,几乎再握不住刀。就算这一招不成,莫惊春也再无机会。
朝臣有那闭上眼的,也有无声摇头的,更有许伯衡,薛青,张千钊等人死死地看着帝王和莫惊春的一举一动,生怕帝王的下一招,便是要了莫惊春的性命去。
张千钊几乎要冲出来。
可他无法。
宿卫拦在王公大臣的周围,既是为了保护他们,也是为了保护被百越毒|药迷惑的陛下不被旁人袭击。
尽管他们确实为那拼死斗争的莫惊春而动容,却无法任由一人冲破阻隔。
……怨不得是莫家人。
莫惊春此刻展露出来的铮铮风骨,与他之前的寂然全然不符!
公冶启半蹲下来,动作虽缓,却牵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帝王猩红阴鸷的眼盯着莫惊春的发旋,幽冷地说道:“夫子,你知道寡人是个不愿意吃亏的人吧?”他不疾不徐地说话,既没有去取刀杀了莫惊春,也没有去动那颤巍巍地躲在宿卫后的老康王。
莫惊春跪坐在地上,整个人汗涔涔,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喉咙有着淡淡的血腥味,死死咽了下去,微微喘息着说道:“臣知道。”
这个姿势很不雅,但是莫惊春已经没有力气。
他的右手暂时废了,如果陛下还要再战,莫惊春虽能用左手,却不是那么顺畅。毕竟左右手都能写字,和左右手都能使兵器,是全然两回事。
公冶启阴测测地看着莫惊春,古怪的,低柔的,似乎带着莫名的趣味说道,“那夫子觉得,你可以付出什么呢?”
此刻正始帝的模样远比之前的阴鸷残暴好了许多,只除了依旧栖息在他眉宇间的暴戾外,君王好像慢慢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可莫惊春莫名抖了抖。
他晓得这种扎人疯狂的眼神,正是帝王贪婪暴戾的注目。
公冶启压根半点都没恢复。
他只是短暂的、浅浅的将那些全部埋进人皮,就好像重新披上皮囊,他就能再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与之前的诸多事情全然无关。
……代价?
莫惊春微张口,一时间也有些茫然。
他有什么可以付出的?他还有什么能付出的?
……能够平息,满足这位帝王无休止的暴戾?
莫惊春望进公冶启的眼里,注视到了他最深处无休止燃烧的狂热。
失控、扭曲、残暴、疯狂……这般种种,仿佛才是公冶启的本心本性。可他方才因为太后而失控,又因为莫惊春而冷静。
尽管只是现在。
但是莫惊春却突然挣扎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东西。
那东西很小,看起来像是个小小的木匣,也不知莫惊春是怎么藏了那么久。
“这是,臣给陛下的生辰礼。”
莫惊春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即便就在几步开外,也绝对无人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公冶启微怔,下意识从莫惊春手里接过那生辰礼。
那匣子方方正正,其实并不多如意,就只是个普通的模样。
可当公冶启打开时,那黑沉沉的眸子却猛地涌起咆哮的火,仿佛暴戾的狂兽捕到了心爱的血食,扬起古怪偏执的猩红。
恶兽低低的,古怪地咆哮起来,裂开诡谲的恶笑。
“夫子可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物件?”
莫惊春力求镇定地说道:“……不过是一件器物。”
其实他一直没拿捏要不要送。
即便他做好了,装在匣子里,藏在胸|前,也一直没想好要不要送出去。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去打造这精巧物件。
直到方才那一瞬,他捉住帝王空隙的瞬间,莫惊春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帝王的弱点。
莫惊春几乎颤抖得要匍匐下去。
有朝一日,他竟然是帝王的弱点。
“臣不是个合格的交换者,这契,该由陛下提出来才是。”
莫惊春没什么能拿来交换,甚至刚才献上的礼物,也仅仅是希望他能高兴。在这无边的,漫长得几乎无法结束的一天,至少能稍稍快乐一点。
这毕竟是公冶启的生辰。
莫惊春希望公冶启能有一日,喜欢上自身的诞生。
哪怕一瞬。
而不是带着厌恶般的漠然。
这或许是莫惊春过于自得,可是在公冶启猛然变化的眼神里,莫惊春的手指蜷缩了一瞬,至少……他的选择,应该是没错的,吧?
公冶启蓦然起身,带着莫惊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帝王脚尖一踩将长刀弹了起来握在手里,猛地甩到墙壁上,却几乎擦着大国舅的脖子飞了过去。惊得他两眼一翻,整个昏了过去。
很难说究竟是故意,还是意外。
随后,帝王扯着莫惊春大步朝殿外走,直到人跨出殿门后,方才阴鸷地丢下一句‘后事暂由内阁处置’便甩手不管。
有朝臣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那细碎的话语抛在风中,只隐约顺着夜色里的灼烧气味飘了过来,像是在让陛下莫要大开杀戒,请求莫惊春劝说云云。
从背脊窜起来的危险感让莫惊春头皮发麻,精疲力尽。
他为了拦住陛下的疯狂,已经花费了太多的心力,如今面对着朝臣的请求,他实在无能为力。
此时,焉知他是否自身难保?
这实在是一个太长、太长的夜晚,长到几乎让人以为无法过去。
交泰殿附近彻夜光火通明,太后枯守宫里看着漫漫长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乐宫更是各处透亮,无一处不是。
金色的环扣在莫惊春的脚踝,藏在被褥,躲在床帐,甚至弯到枕边。在无数张扬分明的灯火里,公冶启无一处不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仅要看,更是要吃,将莫惊春彻头彻尾染上公冶启的味道。
手腕的伤势已经再度被上过药,仿佛像是怜惜一般,这只胳膊被细细的链条包裹着柔和的布料缠裹在床头。
说是保护。
好一种保护。
痉挛到极致也无法挣扎的保护。
就如同那张扬的金色,既是莫惊春主动奉上,也是公冶启无声的霸占。
恶兽古怪地舔了舔嘴,再舔了舔身下人,心里的空洞好像堵住了一小块。公冶启将莫惊春彻头彻尾,染上了自己的味道。
他的眼底满是疯狂猩红,扭曲的暴戾在心头餍|足狂啸。
嘻。
这是莫惊春许的。
好一个无休止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