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直接睡到了半下午,饥肠辘辘赶上了午后这顿饭。不过他饿过头,也没什么胃口,唏哩呼噜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做准备了。
既然要去踩点,墨痕肯定不能带着他这张脸去。
他再不济也是经常跟着莫惊春出入各种地方,要是有那机智的早就记住了墨痕这张脸,怎么也不可能忘记。
墨痕想了想办法,用胡子将他下半张脸都给挡住,然后开始给脸上和手上动手脚,等到他弄好后,他已经比现在的岁数还要老上二十岁,再换上一身衣服,谁也认不出来他是墨痕。
等他准备妥当,就悄悄从角门溜了出去。
莫惊春让墨痕盯着焦氏的动静,而怀贞坊其实也是个很安静的地方,不然不会被焦氏选做京城的落脚地方。
除了偶尔有世家来往拜访外,焦氏在这里并不待客。
墨痕这一观察,就直接守了十来日。
焦氏这处宅子一直没什么动静,除了每日采买的人外,就只有门房偶尔的身影。这十来日的时间,这宅子异常幽静。
直到某一日,傍晚,突然有快马从坊间外跑来,最终在焦氏的门口停下,然后滚下来一个狼狈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的身前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只见他用力拍了拍门,门房就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问道:“是什么人?”
那年轻人焦急地说道:“本家的来信。”
那门房脸色微变,“本家?”
然后他就将门给拉开,让人带着马进去了。
墨痕不敢离得太近,尤其是这怀贞坊内其实也没多少做生意 ,乞丐也没两个,他要是靠得太近,或者是伪装成乞丐什么的反而太明显。
但是距离虽然远了一点,可是墨痕的眼睛尖啊,他看不到年轻人说话的动静,但是他看得到门房的嘴巴在动弹。
再将这嘴巴的形状的口音对了一对,墨痕就大致猜出来这对话的意思。
本家的人……本家?
那人身前鼓鼓囊囊的东西,不会是本家带来的书信吧?
如果这是真的话,那焦氏出了什么事?
墨痕虽然心里焦急,但是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然后再平静地走到了怀贞坊的集内,通过这稍显吵杂地方,再从怀贞坊出去。离开怀贞坊后,墨痕绕得七拐八弯,走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才绕到莫府。
他从角门回去,立在门内想了想。
最近他总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小厮,又有谁会特地来盯着他呢?为了确定这个可能,墨痕最近几天都是乱七八糟故意走,可是都没有能引起他注意的人。
究竟是他想太多了,还是……
墨痕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迈步离开。
就在一门之隔外,正有一双眼睛悄无声息地缩回去。
…
林氏。
“你说,他最近一直在盯着怀贞坊?”
灯火通明的书房内,林御史的右手边坐着林长峰,再下去是一个年轻的青年。然后才是一个站在中间,看起来不甚起眼的瘦小男子。
“是的,他每次离开莫府的时候都会非常谨慎,奴最开始也没有发现。但是一个人改变得了外观,却是改变不了走路的姿势和模样。奴连续观察了十日后,才确定是他。他每日都会来往莫家和怀贞坊,不知是不是在盯着焦氏?”
林长兴,也便是林长峰右手边的年轻青年说道:“不是焦氏,那还能是谁?那怀贞坊又小又偏,除了几处地方压根没什么趣味。如果不是盯着焦氏的话,他见天往那里跑作甚?”
在确定了此事后,林御史摆摆手让人退了下去。
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莫惊春盯上焦氏,这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
如果他们之前查出来的消息没错的话,其实早在正始帝登基的那几年开始,莫惊春就一直悄无声息地在查着京城各处世家的事情。
而这么多事情中,唯独两桩事情最让林御史耿耿于怀。
一是莫惊春见过许尚德,二是这墨痕去过广德寺。
林御史不需要再多的证据,立刻就从中推断出他那失踪的女儿最终去了哪里。
……必然是跟莫惊春有关!
莫惊春身边时常有两个小厮,一个是这墨痕,一个是卫壹。墨痕许是他器重的手下,许多事情都是交给他来查,而这墨痕,便也是他们的突破口。
如今眼看着墨痕盯上焦氏……便也意味着莫惊春盯上了焦氏。
林长兴见林御史的脸色难看,不由得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就算莫惊春盯上了焦氏又如何?焦氏可不像是窦氏,他们家底可干净得多。虽然出了废太子妃的事情,可要弄倒焦氏,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焦氏其实出仕的人并不多,只享有清誉。
且不少都是在著书育人,在学官教书。
所以相较于林氏来说,焦氏在朝中的根基甚至比不得林氏。可是焦氏的威望极重,像是从前废太子妃的事情,若非正始帝有铁一般的证据,不然要废弃焦氏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再则,当初永宁帝之所以会挑选焦氏嫁给东宫,肯定也不是为了搅乱东宫的局面。
而是这焦氏,也的确是这世家里的一股清流。
不然何以这么多个世家,独独焦氏为首?
当初废太子妃的事情,焦氏宗子曾是亲自来朝中谢罪。
莫惊春还曾经见过一回。
林御史瞥了眼林长峰,冷冷地说道:“你弟弟在说蠢话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教导他几句?”
林御史是个严父,他这话一出,不管是林长峰还是林长兴,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林长峰干巴巴地说道:“莫惊春盯上焦氏,未必是为了焦氏,而是为了大皇子?毕竟就连扶风窦氏在朝中闹出来这样的风波,焦氏也只是派了两个族叔过来,感觉是半点都不想掺和这件事。
“焦氏本来就不足为惧,除了那所谓的声名外,他也没什么大不了地,倒是大皇子……”
林长峰微蹙眉头,“如今大皇子安稳在宫内生活,有太后的庇护,也不可能会出事。这就是焦氏一直没有过问大皇子情况的缘由。”
因为焦氏清楚,不问,反而是对大皇子更好的选择。
一旦焦氏表现得对大皇子亲近,那届时想要谋求这份亲近的人,可就不只是焦氏自家人,更有着那无数闻讯而来的恶鱼。
不管是皇室还是焦氏,他们都异常清楚,如今所谓的平和,只不过是双方各退一步的岌岌可危。
如果大皇子表露出亲近世家的一面,那依着眼下正始帝的脾气,肯定会毫无理由地厌弃大皇子,这对皇子的未来极其不利。
更别说,眼下大皇子的处境,其实全有赖他后娘娘,如果不是有着太后在,大皇子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毕竟皇帝对子嗣可全无厚爱之心,反而像是冰冷兽类对待同族般的凶残、
想明白这点后,林长峰才会莫惊春关注焦氏的事情更感担忧。
他可不像是冲动的林长兴。
之前莫惊春的事情是他亲自查出来的,自然清楚这个人跟陛下的关系多么紧密,在不少事情中都若有若无有着他的身影,只是不知为何,他从来都不出头,也基本上没听过他在朝上发表见解,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视了莫惊春的存在,仿佛以为他的尊位,也是被他们的父兄连带赏赐起来的。
如果这其中有莫惊春的手笔,那势必要比以往更上心。
可林御史想的却不只是这件事。
他更想知道,当初莫惊春究竟有没有从许尚德手里拿到什么证据?!
唯独那才是会真正损害到林家的声誉。
林御史阴沉沉地看着林长兴,“你不是一直说,为父不肯让你做事吗?如今我便将一桩事情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做。”
林长兴冲动是冲动了点,可毕竟是他儿子,有些事情,交给他,倒是比常人更好些。
林御史垂下眼眸,若是要舍弃,也更干脆利落些。
林长兴有时候却是太过木讷。
倒是林长峰,还有几分急智,可以多加栽培。
林长兴原本臭得要死的脸色立刻恢复,变得认真起来,“是!”
他丝毫不知道林御史在想些什么。
而他们所商议针对的莫家里,眼下正有着一片鬼哭狼嚎。
正是莫沅泽。
他的叫声,可谓是撕心裂肺,实在可怜。
莫广生离开后,莫沅泽的生活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他还是得空就会被莫飞河带去京郊大营,原本那也是如常照旧罢了。只是今日,他自不量力去挑战军中一个大力士,结果胳膊脱臼了,回来的时候没哭没叫,还被莫飞河称赞。
但莫飞河在军中给他接上的动作只算粗糙,还得是医者来看。
秦大夫给他拿捏的时候,痛感已经出现了。
莫广生虽然鬼哭狼嚎,但眼泪却是半点都没掉下来,只是疼得身体一抽一抽,但好歹是忍住了。
徐素梅在边上看着好气又好笑,无奈地说道:“你就算是见猎心喜,也不想想看你是什么年纪,人家是什么年纪,居然自不量力去挑战别人,下一次就不止是脱臼,而是胳膊断了!”
莫沅泽勉强笑起来,哄着徐素梅说道:“娘,你别担心,我只是不舒服。明天就好了。”
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却是让徐素梅的眼圈微红。
要说莫沅泽这心性也是坚定,自己选的路,他就没后悔过。
莫飞河捏了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不必担心,只是有些挫伤,不是很严重。下一回,可得看准了,不要从他后面袭击,他习惯了被人这么袭击,你要是只会这些,就只能被他摔下来。”
莫沅泽听得认真。
徐素梅退了出去,看到门外抱着桃娘的莫惊春,笑着说道:“让子卿看笑话了。”
莫惊春:“大嫂不将他抽得上房揭瓦便是好,哪里算是笑话?”他听着里面莫沅泽和莫飞河的对话,感慨地说道,“当年大哥总是惹得阿娘生气,她可是抽着藤条揍他的。”
徐素梅忍不住笑出来,想起如今高大威武的莫广生,再想想他从前的糗事,心里的担忧便也去了。
等莫沅泽的伤势弄好后,他被徐素梅接回去院子。
莫惊春抱着桃娘进来,莫飞河正站在水盆边洗手。
桃娘:“祖父身上有药味。”
莫惊春笑着说道:“那桃娘要怎么做?”
桃娘从莫惊春身上下去,拿着手帕小跑过去,垫着脚尖递给莫飞河。
莫飞河便笑了。
他对俩儿子严厉,却对这唯二的两个后辈姑娘温和许多。
安娘现在才不到一岁,正是在认人的时候,倒是桃娘不知不觉和祖父的关系好了起来。莫飞河将桃娘抱起来,看着莫惊春说道:“秦王最近还有来找你吗?”
莫惊春摇头:“试探一次便足以,若是再来一次,岂不是过火?”
莫飞河敛住笑意,那身上的气势威压,一瞬间让桃娘都有些害怕。他幽幽地说道:“能让他这般,看来以往他和清河王私底下的联系,却也是不少。”
莫惊春:“虽然清河王从前就只有两个孩子,但他不少妾室都有来路,再加上秦王是个会做人的,落下谁,都不可能落下当时还如日中天的齐王。”
这些宗室来往的错综复杂,倒是没谁比莫惊春还要清晰的了。
莫飞河敛眉:“如果是这般,秦王的试探只一次便足够。但是眼下前线之美那里,才是奇怪。”
莫惊春也是颔首:“眼下已经打到了西边,如果还没结束的话,那只能说是兄长故意拖延。
“当地的世家虽然比百姓要好些,可是战火无眼,他们已经做好了弃城离开的准备。”
他这话却是没错。
当地世家盘踞多年,那根深蒂固的地盘和血缘相连,都让这些地方成为了国中之国,和不少亲王的封地也有得一拼。
这时候不得不离开,对他们而言,就无异于弃城。
莫惊春的面色微白,不知是想到了哪里。
莫飞河却仿佛只是这么一说,转瞬已经在逗弄桃娘。桃娘其实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不能随便被抱抱,但是偶尔喜欢的时候,她也喜欢赖在父辈身上不下来。许是这样会给她一种安全感,不会再随便被抛弃。
桃娘坐在莫飞河的膝盖上摆弄鲁班锁,轻易就将那东西给还原。
两个男人默默地看了一会,莫飞河突然叹息着说道:“我才知道当初为何你娘总想着要生一个女儿,多了一个小姑娘家家,那种感觉当真完全不同。”
就这么看着桃娘摆弄手里的鲁班锁,他们也看得不亦乐乎,就像是心里软了一块似的。
莫惊春笑着说道:“这回家里可是有两个。”
莫飞河的胳膊还放在桃娘身后,以备不时之需。
“真想不出将来桃娘的夫婿会是什么模样?”莫飞河喃喃地说道,“至少得过了我这关吧?”
莫惊春:“……父亲,能在您手底下走过去的人,可几个。”
以后莫飞河的身体会逐渐衰老,可是能敢于站在莫飞河眼前挑战他的也没几个。
莫飞河不情不愿地说道:“要是能在你手底下走过,也勉强可以罢。”
莫惊春:“……”
他的武艺虽然比不得父兄,但是这些年勤学捡起来,也是不差的!
而且他才是爹呀。
莫惊春心平气和地说道:“是呀。”
也不期然想起了之前一直提及大皇子的正始帝,忽然默默地摸了摸鼻子。
罢了,这都是好些年后的事情。
外面的风雪又大了一些,就在进入十一月时,突如其来的降雪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银白色下。从屋檐到墙角,从坊间到街道,树梢的银装素裹是唯一的色彩,寂静肃穆的白色直到天明时,才会在晨光中悄然融化。
那也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莫惊春穿得厚厚实实出门,在临出门前,他嘱咐墨痕要多穿两件,原本打算穿着普通冬装的墨痕这才回去,将之前莫惊春给整个院子人做的厚实冬装取了出来,整个人包裹得圆润润的。
卫壹坐在外面驾着马车,手指都在发僵。
墨痕双手插在腋下,牙齿打颤地说道:“再这么冷下去,今年这个冬天可不好过。”
冬天里总是要死人的。
越是冷的冬天,死掉的人越多。
寻常老人或许就挨不过某个夜晚的降温。
京兆府的人已经一天两遍,巡逻着京城四处,生怕有老旧房屋因为这冬日厚雪坍塌。
莫惊春的手里抱着一个暖炉,低头看着手里的卷宗,摇摇晃晃的马车并未影响莫惊春的入神,只是在车上看得认真,下来的时候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墨痕机敏地扶住他,笑着说道:“郎君可要记得看路。”
莫惊春的手指搓了搓,因为太冷,声音也透着几分寒意,“卫壹,今天你先回去,等晚点再来。”他们这些跟车的待着的地方都是寒风肆意,顶多就是个不暖的火盆,半点用处都没有,还不如先家去,还能在屋内暖和。
墨痕和卫壹就一起搓手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换成是墨痕来驾马车。
莫惊春进了屋,眼皮不知为何直跳,他摁了摁,没留神,继续往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还想着,要是这年尾还是这样冷,这雪明年要化开,可是麻烦了些。
这就是朝廷内阁要担忧的事情了,如今莫惊春的事情并不多,毕竟没谁一定要赶在年尾结婚,又不是谁都是墨痕那样的二愣子。
墨痕家里的婚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就连莫惊春给的那处小宅子也已经重新粉刷过,就等着日子到了,再重新布置一下。
莫惊春对此心里是高兴的。
左少卿眼瞅着莫惊春进来,也是笑着说话,“宗正卿,这里可是有件好事,要说给你听。”
莫惊春微讶,含笑说道:“什么好事?最近宗正寺上下可是都等着松活呢。”
左少卿笑着摇头,“岂敢岂敢,若是我这张嘴巴一说,上下又都忙起来,那可是我的罪过!”
不过他还是说了几句。
原来是因为吏部的评等。
朝廷内外的官员,每年到了时候都是要评等的,依着为官时的表现,吏部根据不同的情况而为官员评价,比如当初许尚德就是因为评等极高,这才会被王振明给选中。
当然这都是面上的缘由,私底下究竟是不是,谁也不知道。
但显然今年宗正寺拿到的评价都还不错,不然左少卿不会是这样的神色。
莫惊春倒是不太关心自己是什么评价,毕竟对他来说,这个职位坐久了,确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久而久之,他却是有了一种跟之前袁鹤鸣那样的错觉,总觉得这样子也算是不错。
左少卿笑着说了一会后,两人这才分开。
莫惊春坐下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有一份看起来特殊的东西。他微微讶异,伸手取过来看,却发现那是柳存剑的书信。
柳存剑要结婚了。
是正始帝亲自赐婚,婚期就定在明年。
柳家知道这个消息后高不高兴,莫惊春不知道,但是柳存剑必定是高兴的。
不然莫惊春不会在这里看到柳存剑写的亲笔书信。
这东西都送到宗正寺案头,这宗正寺究竟是得多成筛子呀?
莫惊春一边看一边笑,却也是高兴。
毕竟从有情|人能终成眷属,总好过两人相爱不得。
而从柳存剑落笔的内容来看,隐约猜得出来,那位江湖女郎最后的选择怕是要与柳存剑一道,这对那女侠来说是好事,可是对柳家来说就未必是了。
柳家怕是气得要将那女人撕了。
莫惊春笑着摇头,将这东西收起来。
直到下午,快要下值的时候,莫惊春才猛地回神,看着最后的文书头疼。
罢了,此事还是交给明日的自己。
莫惊春愉悦地决定了这件事后,决定今日下值要再去西街走一趟。
桃娘一直在顽的鲁班锁又基本被破解了。
这东西顽久了后一通百通,他打算再买个难一些的,免得桃娘总是随随便便留解开,便乏味无趣。
只是出了门,平时应该等在门边的墨痕或是卫壹却无一在。
莫惊春微蹙眉头,顿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不管是墨痕还是卫壹,他们两人都是极其准时的人,如果莫惊春是一刻要离开,他们就绝对不会拖延哪怕一息的时间。
他心里刚有这样的念头,就看到莫府的马车出现在尽头。
驾车的人不是墨痕,也不是卫壹。
是莫家的车夫。
车夫在宗正寺前停下马车,焦急地说道:“郎君,墨痕受了重伤,卫壹不敢随便挪动他,如今正守着,我等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迟了些……”
莫惊春并没有听车夫那些告罪的话,他只是微微一愣,便上了马车,“去墨痕那里。”
他的语气平静,可脸色算不得好看。
墨痕确实只是一个下人,但是他在莫惊春身边这数年,可谓是出生入死,为莫惊春办下不少事情。
他突然出事,绝不是意外。
莫惊春赶到的时候,人就在秦大夫家中。
秦大夫似乎已经习惯了莫家的人三不五时来这么一回,他的身上衣袖染血,看起来有些疲倦,“只要两日内能醒过来,就没有大碍。”
莫惊春刚进屋就听到这话,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卫壹一抬头就看着莫惊春站在门边,这才从秦大夫的身前转过身来,“郎君,您来了。”越过他们两人身后,能看到赤|裸着上身的墨痕脸色苍白地躺在小床上,他身上的衣服多半染血,胸|前身后都缠绕着白条,但隐隐还是能够看到鲜红渗出来。
卫壹跟在莫惊春的身边说道:“白日我们回到家中,午后墨痕便有事出去,他说下午要跟着我一起去接郎君,所以小的一直在等。可是等到申时三刻,他还是没有回来。”
如果想要及时去接人,他们必须在申时三刻出发。
可是墨痕居然还没有回来,卫壹登时觉得不对,便特特出去找人。
结果在半道上发现墨痕,却已经是重伤,若不是卫壹及时出来找,不然墨痕可绝对活不下来。
因着墨痕的伤势太过严重,卫壹甚至都来不及检查有没有追兵,就带着墨痕来秦大夫这里了。
秦大夫幽幽地说道:“墨痕属实是命大,他身上除了前后两刀外,还有严刑拷打的痕迹。但是因为他今日的冬衣穿得太厚,所以两刀虽然挨得结实,却没有伤到五脏六腑。不然现在就已经回天乏术。”
岂能再有等待煎熬的可能?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闭了闭眼,等重新睁开的时候,眼底一片清明。
卫壹凑过来,低声说道:“墨痕晕厥前,嘴里一直在说账本。”
账本?
什么账本?
墨痕在莫惊春的手下,却基本不负责这些商事。
……等下,账本!
莫惊春蓦然想起来,到底是哪一个账本。
如果说是账本,这几年来,墨痕唯一接触到的,却只有许夫人的账本。
只是那账本在最后关头,莫惊春并没有亲自去拿或者让墨痕去拿,而是让卫壹取出来后直接交给了正始帝。
当时莫惊春的心态很是平常,人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他当时什么都不想知道,便一切都由卫壹来做最后的转交。
如果还是许夫人这账本的话……
莫惊春的脸色逐渐冰冷淡漠,那就唯独林氏。
可林氏,又为何会动对墨痕动手?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小厮,落在旁人的眼中,他甚至比不得一只蚂蚁,怎么会有世家特地来对付他?严刑拷打这样的方式太过简单粗暴,如果不是“账本”这个名词指代性太高,莫惊春还不会立刻想起此事。
林氏,林家。
莫惊春的眼神变得极其幽深。
…
林家。
林御史一拐杖砸在林长兴的背上,将他硬生生砸得跪倒下去,他的脸色难看至极,藏着怒气,“我让你去处理此事,你便是给我这么处理的?!”
简单粗暴,更是打草惊蛇!
林长兴焦急地说道:“父亲,我确实叫人拿住他了,可没想到他的武艺是这么好,居然藏拙……”
林长峰一巴掌甩在林长兴的脸上,将他打得摔倒在地,而后连忙站在林御史的面前说道:“父亲,二弟只是一时糊涂,那墨痕虽然跑了,可是前后两刀,他也肯定活不下来。”
“活不下来?”林御史冷哼了一声,“他要是死在街上,你觉得京兆府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的拐杖重重地抵在地上,透着几丝阴冷。
“此事是你亲自动手的?”
林长峰连忙给林长兴打眼神,可是林长兴因为刚才长兄抽自己那巴掌,现在压根恨不得不肯再去看他,压根没看到林长峰的动作,死咬着牙说道:“是孩儿亲自审问的。”
“好!”
林御史阴狠地说道:“真是我的好儿子。”
他怎么就生出来这么蠢笨呆愣的东西?
林长峰闭了闭眼,知道林长兴就算挨过了这一回,在父亲面前也再落不到好。等林长兴被拖了下去,林长峰才斟酌着说道:“父亲,就算那墨痕没死,只不过是个小厮,您何必如此担忧?”
“只不过一个小厮?”
林御史拄着拐杖站着,冷漠地说道:“你知道莫飞河最开始起家的时候,做了什么了吗?”
莫飞河的岁数大,对于林长峰这些人来说,他们出生时莫家就起来了,只知道他是朝中的大将军,后来又有了莫广生,倒是不太清楚他是怎么起来的。只是知道莫飞河和永宁帝君臣相宜,这才会有今日之福。
“当年莫飞河不过是个副将,在外和异族作战的时候,他有个手下被异族掠去,惨遭蹂|躏而死,就当着他们的面。结果莫飞河带着五百多人,死死咬着那支骑兵,跟着三千多里,最后将他们全歼在草原深处。”林御史面无表情地说道,“至于当初曾经用生命教导了莫广生的那个副将,时至今日,他们家中的父母都是莫家在赡养……他们莫家人,只要对他们好的,向来是百倍千倍地还。
“这个墨痕,曾救过莫惊春,你觉得莫惊春……会是例外吗?”
林御史要的是快准狠,可林长兴却给他折腾出这桩祸害。
偏偏亲自出面的还是林长兴!
林长峰欠身说道:“父亲,二弟或许也是心急,虽然出了些差错,可要是墨痕死了……”
“不必。”
林御史冷冷地说道:“多做多错,你去将今日跟着林长兴出去的人都叫进来,我要一一地问。”
他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半晌,林御史阴冷地看着最后一个离开的小厮,面无表情地跟林长峰说道:“全都杀了。”
林长峰脸色剧变,因为这话,便印证了一件事。
……那账本,确实在莫惊春手中。
翌日,正是大朝会。
大雪纷飞,即便宫人们天不亮就起来清扫,可是白雪皑皑,就连日头都不分明,尽数遮挡在寒冷云层里,就连一丝天光也不曾透出来。
朝臣们都是冒着大雪前行,等到了殿前,肩头都满是落雪。
许是因为这般,莫惊春的神色也比常时要冷得多。
他的神色漠然,冻得透白的脸上甚至有一丝病态的红,手指灵巧地解开大氅,随后才步入殿内。在殿内等候的人已是不少,倒是有几人看向莫惊春,便又移开眼。唯独张千钊在看到莫惊春时,不自觉有种被烫了一下的错觉。
子卿平时,有这么凌厉的气息吗?
来不及多想,正始帝已经到了。
帝王今日却是比往常要早了些,坐下的时候,还有一二人未到。等他们急匆匆地走到殿外,正看到陛下坐在殿堂上,吓得险些一个哆嗦。
刘昊唱了一声开朝。
平时这个时候都会冷上一冷,毕竟不是谁都想在最开始便说话。可刘昊没想到,他却是看到了一个万万想不到的人步出了行列,捏着朝板欠身行礼的紫袍官员。
——是莫惊春。
几列朝臣似也微微骚动,对莫惊春要说的事有些好奇。
莫惊春淡淡说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正始帝的脸色有些古怪,说是有趣,却透着少许幽暗的色彩。他的手指敲了敲扶手,平静地说道:“说。”
莫惊春:“臣想请陛下彻查当初许尚德贩卖私盐贪污一案,内里是否有隐情。”
莫惊春此话一出,登时无数双眼睛如同钉子一般扎在他的背上,那些目光或是惊疑,或是恶意,或是担忧,或是好奇,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正始帝低沉地说道:“夫子,当初许尚德在牢狱内已死,有些证据并不完全,依着夫子这意思,这是手里有证据了?”
莫惊春神色极冷,“正是。臣误打误撞救下了许夫人,从她的手中得到了许尚德关于此事的一应线索。”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当初多少人希望许尚德最后能死在牢狱内?
他死后,陛下也正如一些人想象那般,将所有事情都封存起来,像是不打算再彻查下去。这让不少心里有鬼的人松了口气,自此夹着尾巴开始做人。
可是如今莫惊春一句话,却仿佛要将所有隐藏在底下的腌臜再次掀开。
正始帝微蹙眉头,看着莫惊春,“夫子的新证据在哪?”
莫惊春缓缓抬头,两人对视了一眼,透着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的讯息,旋即莫惊春从怀里取出来两份厚厚的东西。
刘昊看了眼正始帝,忙下了台阶将东西接了过来。
再转交给陛下。
正始帝将最上面的东西掀开来,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突然变得阴郁下来。
正始帝的气势太足,也从不掩饰。
一般来说,他若是生气,便是谁站在他面前,都能觉察得到。
正始帝的神色变化虽然不大,可是眼底却是暗沉,手指一页页翻开,仿佛要将那里面的东西全部都刻进去。
莫惊春呈上去的东西,绝不是那所谓的账本。
此事不管是莫惊春,正始帝,还是刘昊都心知肚明。
当初莫惊春压根没有插手此事,就直接让卫壹将东西交给宫内,还是刘昊亲自送进去的。所以刘昊才好奇,莫惊春交上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会让正始帝的脸色难看至此。
正始帝还未看完,显然已是怒极。
他将东西盖上,蓦地看向莫惊春,良久,才缓缓地看向林御史,那视线冷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杀了。
帝王幽冷地说道:“薛青,下了朝来御书房一趟。”
正始帝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莫惊春欠了欠身,然后退回行列。
等下了朝后,莫惊春还未离开,刘昊就已经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不知说了什么,就也将他叫走了。原本有好几个想要跟他说话的官员慢了一步,不得不看着莫惊春跟着刘昊离开。
许伯衡的眼神微眯,不知想起了什么,踱步往外走。
黄正合走在他的身旁,低声说道:“莫惊春是疯了?”当初的事情跟他没有干系,但是暗潮涌动,就算是他们这些置身事外的高官却也是心悸。
如今莫惊春贸贸然在朝堂上将这件事捅破,尽管他身后就是莫家,却也不是小事!
许伯衡笑着说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有人触犯了他的逆鳞罢。”
许伯衡的话不轻不重,距离近的人都听得见。
林御史的背后一僵,匆匆离开。
这朝中只是细微的举动,都容易掀起惊涛骇浪,更勿论朝堂上陛下的一眼。
已经有不少人留意到林御史的异样。
许伯衡才再说道:“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子卿其实,也不是那么好性。”
长乐宫内,正始帝看着莫惊春,也正如同一头恶兽看着兔子一般狡诈阴狠,他背在身后的手不紧不慢地敲着脉搏,似乎是在数着自己的心跳。
“夫子,为了区区一个墨痕,你当真要涉及险境吗?”
莫惊春交上来的东西,虽然跟林氏没有关系,却是另外一个重要之物,一旦揭开,不亚于此刻林氏之事。
而莫惊春亲手将这东西交上来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没办法从许尚德的事情下手,莫惊春便会主动挑开这件事。
反正同样会牵连林氏。
左右都是不得好死。
不管是哪一桩,对于引爆的莫惊春来说,都是危险。
而这最根本的缘由,只在于一个墨痕。
这值得吗?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墨痕虽是下人,却救过臣一命。如今更是为臣的好奇险些赴死,不为他做点什么,臣不甘。”
正始帝的脸色变得尤其古怪,声音透着压抑和克制,“偏要如此?”
莫惊春微微蹙眉,像是觉察出陛下情绪的不妥,迟疑地说道:“陛下……”他没有立刻应下,却也不肯否决。
正始帝何止是生气?
莫家人也便算了,就连一个墨痕,在莫惊春的心里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帝王心里的暴虐疯狂恨不得刚才就将林御史当场杀了。
正始帝心里的剧烈活动并未表露在脸上,可是莫惊春像是觉察到了般,主动朝他步了过来,神色担忧地说道:“陛下?”
正始帝猛地看向莫惊春,眼底的暗色与疯狂扭曲一处,是将要癫狂的前兆。
莫惊春虽是惊疑,却是主动抱住公冶启。
手在拢住帝王肩头时下意识一颤,但紧接着,又抱得更紧。
公冶启身上淡淡苦涩的气息侵蚀着莫惊春,让他仿佛一瞬间都被帝王笼罩在内。
正始帝沉默许久,方才慢慢说道:“夫子对旁人的关切,我不喜欢。”
莫惊春微愣,却是没想到陛下发怒,居然是为此。
他也随之沉默,良久,才慢慢说道:“陛下,这并不相同。”
他侧过头去,略显羞赧地亲了亲公冶启的耳骨。
于是他自己的耳朵也变得通红。
这便是不同。
正始帝沉重的力道压在莫惊春身上,阴鸷诡谲的视线却是落在殿外,直勾勾地看着刘昊。刘昊被那气势压得弯下了腰,随时恭候陛下的命令。
莫惊春不知背后的纠结,正轻轻拍打着陛下的背脊。
一下,又一下。
许久,正始帝的眼神才从刘昊身上移开,收拢了一切的恶意。
如同恶兽趴俯下来,倦怠地倚靠在莫惊春的肩头上,如同懒散华贵的大猫,却是栖息了无尽恶意与疯狂。
罢了。
刘昊好似听到陛下这么说,总算安了心。
他整个人险些软了下去。
陛下的偏执疯狂已经至此,便是一丝一毫的偏宠都不许。
刘昊真不知道,要是陛下真命令他去杀了墨痕,事后太傅知道,会是如何天崩地裂。
好险。
刘昊咽了咽口水,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