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顿。
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莫惊春抬眸,看着正站在边上伺候的德百,再看看站在远处的几个人,看起来有点面熟。他清晨起来的时候,身上就已经穿好衣裳,只需要起来再换过外裳就好。
他低头看着袖口,所以,这雪白的绒毛,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面不改色地抬起头,看着德百说道:“长乐宫殿前,已经换过几轮人?”
德百微愣,抿唇说道:“奴婢不知宗正卿何意。”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那我换一个说法。陛下如今,可还嗜杀?”
德百沉默了许久,双手交叉,欠身说道:“宗正卿,陛下并未嗜杀,凡该杀之人,无一错漏。”
莫惊春敛眉,搅拌着手里的汤勺,将一碗清粥都搅拌得浑浊起来。
“暗十一。”
莫惊春忽而说道,有一个灰扑扑的人突然就从房梁跳下来,跪倒在他的身前。
莫惊春:“除了德百之外,那几个人都是暗卫吗?”
暗十一面无表情地说道:“是。”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你找个方便点的地方藏着,别去房梁了。”
暗十一就悄无声息地离开。
德百的脸色有点古怪,好半晌,无奈地欠身:“宗正卿,您说得不错,除了要紧的几个人之外,如今长乐宫殿前伺候的,全部都是暗卫,或者是擅武的人。至于原来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被陛下送去太后宫里。”
能被刘昊调|教出来的人,再怎么样也有用处。
既活着,总不能随随便便丢到一旁,岂不是浪费?
莫惊春:“为何要他们都戴着面|具?”
这些人都是莫惊春许久前就认得的,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必定不是暗卫。
德百:“熟悉。陛下和您已经习惯了这些人,为了让您不觉得奇怪,也是为了不让陛下觉得陌生。”
莫惊春:“陛下除了夜间做梦外,还有什么?”
德百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老太医是在入冬前停药的,起初并没什么问题,可是有一日,一个侍官不经答应,便擅自闯入了陛下的寝宫……当时,陛下正在内歇息,忽而拔剑就将那人杀了。”
那许是一个开始。
任何大小失误,轻则责打,重则丧命。
莫惊春蹙眉,这样招致杀身之祸,又何其恐怖?
德百苦笑着说道:“……只是我等后来发现,陛下只是喜欢安静。”
是极致的安静。
便是连多一个人,多一道呼吸声都不容许。
刘昊与正始帝亲近些,他在陛下的身旁走动并无大碍,德百和柳存剑等人还可以容忍,但是再多的,就未必能够接受。如果是在殿外朝堂上,压根就看不出来陛下的毛病,可如果独处在长乐宫或劝学殿,那就很明显。
老太医说,那是陛下的顽疾。
——头痛。
一旦停止服药,这个问题也卷土重来。
然后,便是正始帝主动发话。
“除了几个必要的人,将宫内其他人都换做暗卫罢。”帝王冷冰冰地说道,“让他们离得越远越好,尤其是晚上。”
帝王冷漠地看着刘昊,“便是你,也不要过来。”
刘昊欠身。
所以,长乐宫内外换了一遍,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留住剩下那批人的命。
如今那些人正在太后的宫内,倒是比在长乐宫还安逸些。
莫惊春看着已经冷透的清粥,慢吞吞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何要瞒着我?”
不仅是刘昊德百,就连老太医面对他,嘴巴里也没几句实话,要达到这种可能,就不只是他们自己的意见态度,需得是正始帝发话。
陛下为何要瞒着他?
德百想了想,其实这个念头他们之前从未想过。不管是刘昊也好,德百也罢,他们跟从在正始帝的身旁,向来是陛下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陛下的看法才是最要紧的,而他们只需要遵照命令去做便是了。
德百;“太傅,奴婢记得,陛下停药的那段时日前,正好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正始帝确实很高兴。
陛下性情外露,高兴时,自然也没有隐瞒,就连前朝都知道陛下无缘无故高兴了个把月,那时候就连要处理朝政都是最简单的事情,就算是闯了祸,可只要及时补救,往往不会落下大|麻烦。
朝臣猜不透陛下为何如此愉悦,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怎么不知道?
太傅时常入宫,偶尔还去东府和莫家,那坦然的模样,足以看得出来陛下已经得偿所愿。
正正在这个时候,老太医带来的消息,可谓是噩耗。
德百:“陛下不说,怕是担忧太傅,会心生别的念头。”
他说得极其隐晦,但是莫惊春如何听不出来。
莫惊春多思多虑,走一步,便要想十步。在正始帝的问题上,他已经算是冲动了几回,不然直到今日,都未必有这般变化。
而对陛下来说,好不容易莫惊春已经答应了他,可他那头却是又有了新的变故,若是告诉夫子,岂非又是一桩麻烦事?
莫惊春忍不住闭眼,陛下……这是担心他会后悔?
然问题,并不是出在莫惊春身上。
问题,从来都是公冶启自身。
正始帝一直都是世间最麻烦的人物,莫惊春分明好端端在那里,他却是能将自己执拗出疯病来,这怕是老太医抓破头都想不出来的事情……故而,昨日老太医才会在莫惊春身前说那样的话。
他不是故意泄露正始帝的情况,而是深感情爱之幽怖。
莫惊春叹了口气,看着已经被他弄得彻底凉透的清粥,是半点胃口都没有了。他平静地说道:“我去上值。”
他匆匆走动时,身体略微的异样倒是被德百忽略过去。
毕竟昨夜他们折腾了一回,外面伺候的下人以为是莫惊春身体不适,那也是正常的。
莫惊春几乎是跟左右少卿一起抵|达宗正寺的。
嗯?
右少卿?
莫惊春看着清瘦了几分的下属:“总算是回来了。”
左少卿看着右少卿那瘦得连骨头都摸得到的背脊,啧啧摇头,“看来是一趟苦差事,他先前还说临近年关,怕是要胖上不少。我看你现在的模样,就算是大吃大喝整十日,都未必能胖得回来。”
右少卿回来了,便说明大皇子已经回京。
莫惊春偶尔不去大朝,宗正寺内已经习惯了。不管宗正卿去不去,总会有个合适的理由,再加上早前诸位知道的炼药一说,私底下其实也对莫惊春甚是好奇。不过都不敢说,就只是偶尔想想。
“别说了,换做是你,你难道会胖?”右少卿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刚刚回来,就要跟同僚讨论胖不胖的问题,“今年的雪太大了,本来会早两日回来。结果路上的雪厚到马车都推不动,最终还得是用粗盐化雪,才勉强能过来。”
左少卿咋舌,“这也太奢侈了。”
右少卿叹了口气,“这也没办法,大皇子可是发了高烧。年纪还是小了点,在外面这么奔波,清晨已经直接送到宫里去,希望能无碍吧。”
这些便是在朝上没说的事情。
左少卿的脸色微变,看了眼外面,低声说道:“高烧不退?”
右少卿颔首,“怕是在焦氏那里受惊,但人生地不熟,大皇子一直忍着。快到京城的时候,听说陛下派了人过来接应,当夜就直接晕了过去,高烧不止。”
所以被派来接应的将领这才担忧得很,最终才奢靡了一把。
莫惊春微蹙眉头,见精怪没有反应,这才稍稍安静,继续听左右少卿说话。
右少卿出去一趟,他们才发现他这讲古说事的能力却也是不差,再是普通寻常的事情落在他的嘴里,都能说得跌宕起伏,更别说本来就危机四伏的事件,更是说得处处惊心动魄。
左少卿:“焦氏也觉得,是清河王的人?”
这消息早在之前就传回来,但还要等那些贼人入京拷问,如今还未有定论。
右少卿:“话是这么说,可要是问及他们为何不肯伤及焦氏,便不肯说了。就好像一开始就奔着大皇子过来的。”
右少卿当时虽然是跟了全程,可他毕竟不是负责审问的人,只能确定个大概。
见左少卿还意犹未尽,莫惊春忙拦下他,对右少卿说道:“临近除夕,事情并不多,你今日暂且回去歇息罢了,左不过就这点小事,闹不起多少波澜的。”
右少卿确实疲乏,回程的时候所有人都绷着一股劲儿。
他们如此,大皇子如何感觉不到?
所以年幼的他是最先倒下的。
听得莫惊春的话,右少卿感激不尽。
等他离开后,莫惊春才说道:“先前查的东西,已经查出来了吗?”
左少卿:“除了孟怀王的事情,倒是先前那边少了一卷。不过之前存了备份,如今两份都已经在您的案前。”
莫惊春颔首,道了声谢。
这屋内才剩下莫惊春一个人来。
……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先安抚一下袁鹤鸣。
莫惊春对趁着午间休息特地来找他的袁鹤鸣有些无奈,这位有时候确实是肆无忌惮了些。
袁鹤鸣将莫惊春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确认他拘谨有没有出什么麻烦事,好半晌,这才安静地坐了下来,那模样看起来有些沉郁。
莫惊春蹙眉说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昨夜的酒水还没醒来?”
莫惊春昨夜的酒醒得够够的,就是如今还有点头疼,但也算不得大事。
袁鹤鸣:“你还问我?昨夜那是什么情况,你居然直勾勾地往陛下哪里去,真真是找死!”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你这话却是着急了些,陛下只不过是有些脾气。”他当然知道真话,但也不能冲着袁鹤鸣说。
袁鹤鸣拍着桌案说道:“还不叫找死?你驾车的那个车夫叫什么来?卫壹?他就眼睁睁看着你羊入虎口?还有你身边的暗卫,既然是你的人,为何不动弹?”他的问题就跟一箩筐那么多,着急的时候半点权贵风|流都没有,就只剩下略显憔悴的暴躁。
莫惊春看得出来他眼底的黑青,知道他昨夜肯定没睡,再不济,也是没睡好。
莫惊春:“卫壹本来就是陛下的人。”
他说得淡定,袁鹤鸣都硌了一下。
“陛下自从中毒后,行事作风都有些凶残,即便你们是……那也……你在那紧要关头凑上去作甚?”袁鹤鸣暴躁地说道。
莫惊春敛眉,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是他,总归好一点。
袁鹤鸣气得半死,觉得莫惊春真是榆木疙瘩!
莫惊春无奈,将难得暴躁的袁鹤鸣安抚了好一会,才见他恨恨离开。
等袁鹤鸣走了,莫惊春满腔的愁绪已经被搅乱得差不多,除了对昨日的担忧之外,倒是能稳得下心来,这才开始看孟怀王的资料。
莫惊春之所以会将孟怀王王妃的情况记得这么清楚,正是因为他前几日有事,让左少卿将关于孟怀王的所有消息全部都搬出来,如此,他自然隐约记得孟怀王的妻子出身。
孟怀王……
莫惊春盯着这个郡王的卷宗看了半天,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神情。
他将卷宗打散,突然在里面找到一个姓氏。
何。
何明东,是陛下的武侍读。
…
这几日,太后宫内,因着大皇子回宫的意外,整个殿内都活了起来。
太医院的御医,来回走动的女官,一脸严肃威严的太后,还有惊慌失措的宫人……这些都让整个皇宫话都变得好像有了点人味。
宫内的人还是太少了,太后就连逛御花园的兴致都没有。
而现在大皇子发烧,却是将这个平时看起来冷寂的皇宫都调动了起来。
大皇子年纪还小,连着几天高烧不退,已经是麻烦,再继续烧下去,怕是连脑子都要烧坏了,所以为了大皇子的安全,御医不得不斟酌着下重药。
却也不能太重,不然伤及根本,那反而不妙。
可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拖得太久,直到数日后,大皇子的高烧才逐渐退了下来。
这日晚间醒了一回,还吃了点膳食。
因着这件事情,宫内没多少年味,只是匆匆换了红灯笼,再将各处洒扫一番。
正此时,正始帝到了太后宫中。
听到这通传的大皇子呛了口,捂着嘴连连咳嗽。
太后看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是害怕皇帝,却也是无奈。
正始帝进来的时候,太后正在安抚大皇子,不过他人已经醒了过来,就算再怎么安抚,也没法一时三刻就直接睡着。被褥已经盖到了鼻子下,额头的手帕也是刚换过的,眼睛水润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屋内还有留存的药味。
太后看了眼大皇子,再看着正始帝说道:“你来得却正好。”
大皇子在心里绝望,将整个小脸蛋都埋在了被子底下,仿佛这样就不会看到正始帝的脸。
正始帝看了眼大皇子,只见他脸上的烧红确实比白日要好一些,便镇定地说道:“身体恢复便是好事。”
就这么简单一句,算是敷衍。
太后无奈,只能自己跟正始帝说起话来。至于大皇子……如果依他的话,怕是这辈子两人都不能说上话。
太后:“近来,怎么觉得皇帝脾气较以往暴躁了些,可叫老太医看过了?”
正始帝把玩着手里的器具,平静地说道:“算不得出事,不过,确实遇到了点事。”只是他没说清楚究竟是什么。
太后看了一眼,皇帝拿在手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圆润的白毛球?
皇帝身边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东西,架不住太后又看了几眼。
那白色的圆球看起来异常蓬松柔|软,捏在手心把玩的时候,皇帝那姿势更像是蹂|躏,手指夹着几根柔毛顺下来,紧接着便是压在掌心大力揉搓,如果不是可以再弹回来的话,这颗圆球早就被正始帝压扁了。
奇怪的是,伴随着正始帝这接连不断的动作后,皇帝的情绪又变得更为平静。
仿佛刚才若有若无的谨慎和杀意是幻觉。
太后古怪地看着这件童趣的东西,除了蓬松柔|软和白得惊人外,她看不出半点可取之处。
可是太后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最近陛下都一直将这个东西带在身边?
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是没有撒开手过。
如果太后将刘昊叫过来的话,刘昊大抵还想说,陛下除了沐浴更衣跟莫惊春的跟前外,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带着这东西。
前几夜,就是正始帝突然将东西丢出来,猛地砸在墙上的时候,站在门边的刘昊才谨慎地说道:“陛下,今晚太傅跟袁鹤鸣有约。”
连这东西都压不住陛下的情绪,那就只能找正主了。
正始帝的视线幽冷地落在刘昊的身上,但是好半晌后,又移了开来。
许久后,帝王出宫。
莫惊春便是这样被正始帝堵住的。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太后宫中的正始帝,手里也捏着这样一个小小雪白的毛球。要将这个球做得绵软蓬松,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还需要一点巧思。
那种柔|软的感觉,让正始帝在把玩这物什的时候,整个人也像是被顺毛了一般,柔和了许多,气势不再那样张扬外露。
太后无奈地说道:“连哀家都要瞒着?”
正始帝微顿,平静地看向太后。
要不是太后这么一说,正始帝还没有意识到,他这是避而不答。
正始帝和太后虽然争吵,但是除了一些事情外,皇帝向来有问必答,也没什么值当瞒着的。他看了眼大皇子,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停了药。”
太后猛地看向正始帝,便是连床上的大皇子还醒着也管不上了,“为何不说!”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大碍,便是容易痴狂罢了。”
“罢了?”太后冷冷地说道,突然拧住正始帝的耳朵,拧得通红,“你说罢了!”
这难道是小事不成?!
正始帝多久没被太后拧过耳朵了,颇为无奈,但确实拧得也疼,“太后,小心您的手……”
他的话都没说完。
太后哭了。
别说是藏在被窝里的大皇子,就连正始帝都愣住了。
太后在公冶启的面前向来要强,母子两人要是不闹出点矛盾,那才叫奇怪。像是太后在皇帝面前落泪的事情,却是少有,惊得正始帝也有些慌乱,将毛球塞进怀里,取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太后的眼泪,低声说道:“您这是作甚?”
“皇帝,你倒是不问问自己,你到底在作甚?”太后才不让正始帝擦泪,她取着自己的帕子,“老太医不是说有用吗?如今为何又停了,停了,又为何不说?”
正始帝老实地说道:“老太医说再吃下去,反而不美,便停了。不过停了药,便容易头疼,所以将殿内的人都遣到您宫里来了。”
太后气得身子都在哆嗦,手指点了点皇帝,到底是坐了下来。
皇帝的话看似前后没有关联,但太后一想之前是什么情况,便知道正始帝说的是什么意思。怨不得那日刘昊来时,脸色略微古怪。
“你是光瞒着我,还是连他也没说?”
正始帝:“……”
尽管他脸色不变,看起来平静淡定,太后还是冷笑了一声,“他是什么脾气,你比我还清楚,你以为,他不会生气?”
正始帝:“…………”
大概,已经在生气罢?
最近几日,正始帝叫莫惊春入宫,他却总是不来,即便是派人去,也会被回绝。就连刘昊都铩羽而归,不由得让人心中揣测。
可惜帝王这两天也着实是忙,毕竟临到除夕,不少王爷宗亲赶着这时候入宫,秦王更是在宫内待了半日。所以今天早晨,正始帝送了莫惊春一个小惊喜……
他大抵发现后,会更生气吧?
正始帝看了眼现下仍然在愤怒的太后,再想想生气时的莫惊春……
咳。
其实正始帝还有点想看莫惊春生气的模样。
几天前的莫惊春肯定是该生气的,只是那时候的他被正始帝耗光了精力,就算是想生气也没力气。而今日……他的心底居然还有种古怪的愉悦。
就如同眼下太后一边生气一边怒视着他,正始帝心里是扭曲的喜悦。
他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僵硬地拍在太后的肩膀上,动作有些不太习惯,但还是一下子拍打着,甚是轻柔。
太后不知正始帝的想法,只是无奈叹了口气,自顾自生了会气,这才看着公冶启的眉目,盯着许久,她怅然地说道:“哀家着实没用,若是先帝还在,如今你便不会……”
正始帝:“……如果不是母后,儿臣的缺陷会更多。”
他无喜无悲地说着自己的问题。
尽管他在太后身旁的日子甚少,可如果不是太后,公冶启能在先帝身旁体会到的情绪,也便只有那么多。相较于先帝的淡泊,太后的爱憎喜好却是分明。
只有公冶启在意的人,他方才会留意,也才会因此逐渐体会他们的情感。
譬如张家。
即便公冶启憎恶张家,更厌恶太后对张家的关切,可这份关切,却也让公冶启意识到除了“家人”之外,还有血脉相连的东西。
他所厌恶的,却是旁人所喜。
如果不是太后,公冶启不会学会这点。
……也不会在面对莫惊春的时候,克制了对莫家的杀念。
桃娘确实很敏锐。
每一次她的不敢靠近,都源自于潜意识的畏惧。
但不得不说,或许是因为太后这一哭,原本心生隔阂的母子最终能坐到一处说话,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太后看着正始帝离开,好笑地擦了擦眼角。
其实今晚上还有宫宴,都是在京的王爷宗亲。太后跟皇帝都是中途离开,太后是为了大皇子,而皇帝是为了太后。眼下,正始帝虽然中途离开,但还是得回去再应付一下。
太后叹息了一声,心道皇帝这性子再是死倔,却也有趣。
如果他生了脾气,便只会硬邦邦说“太后”,可一旦软化下来,即便他没意识到,却是会脱口而出“母后”,这是打小的习惯,始终没变。
床榻上的小窝窝蠕动了下,冒出一个大皇子,他怯生生地看向太后,轻声说道:“皇祖母,陛下他生病了吗?”
太后便也拧了拧他的耳朵,“都说了要叫父皇。”
她换了帕子,将湿透的帕子拧干,再按在大皇子的脑门上,“皇帝确实是生了病。”她看着大皇子的眼睛,心里无奈。
大皇子四岁了。
三岁看老,如今太后已经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脾性。
大皇子纯善,又不记仇,性格温文尔雅,身体不太好,但比先帝强多了。喜欢的东西不多,但都是琴棋书画,不适合练武。
这样的性格,若是做个闲散王爷,自然是极好。
可要是做皇帝……
即便是个守成之君,却也太过纯良。
大皇子不是个合适的继承人。
可即便大皇子不合适,在皇帝膝下只有这么个孩子的时候,他身上汇聚而来的目光便不会倾泻去,永远都会压抑着大皇子。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刚想哄他睡觉,却看到女官秀林苍白着脸色,急匆匆地小跑进来。她是太后身旁,除了几位老嬷嬷外,最是得用的女官,本该是最稳重的人,如今却是惊慌失措。
“太后娘娘,焦氏跑了出来。”
太后有一瞬间的茫然,想不起来宫中还有这个人。但是下一刻她看着大皇子茫然的眼神,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
此前被废弃的太子妃焦氏!
原本正始帝是打算将她送往宫外,然而太后考虑到大皇子,最终还是将她囚禁在冷宫。数年过去,已经没人想起这个人的存在。
她又怎么会跑出来?
女官的声音有些急促,“焦铭去世的消息并非隐秘,冷宫伺候的宫人说话也没有避着她,结果她安静了数日,却是在今日故意纵火烧了宫殿,趁乱逃了出来。”
焦氏所引起的火势并不大,但是冷宫没什么人,急着救火的时候太过慌乱,就让她给跑了。
太后的脸色已经冷静下来,“那现在人呢?”她漫不经心地盖了盖大皇子身上的被子。
如果只是这样,压根就不会让秀林如此紧张。
秀林苍白着一张脸,“她……刚好撞上陛下。”
太后正对上大皇子清透的眼神,悚然一惊。
此夜,正是除夕。
宫内气势紧绷,宫外,却是一派祥和景象。
莫惊春正在陪着家人。
只是他不经意间,试图让自己坐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因为他身后的尾巴。
他攥紧手里的筷子,不由得想起清晨。
原本今日早就无事,但是清晨,他却被陛下匆匆叫进宫里去。原本莫惊春心中恼怒,是不打算去的,可偏偏今日特殊,却是除夕。
思来想去,拒绝了好几日的莫惊春,还是答应了。
只是人算不天算,今日正始帝身边的事情是多得一塌糊涂,压根挤不出来时间。
莫惊春看得出正始帝的恼怒,却忍不住直笑。
结果他趁着空隙出宫的时候,却是乐极生悲。
等莫惊春上了马车,他才露出一副犹豫的模样,好半晌,才突然伸手碰了碰身后。
一团毛绒绒的,可怜兮兮的,蜷缩在莫惊春身后的雪白尾巴。
如此熟悉的感觉,让莫惊春面无表情地抽回来手,将之前对公冶启的担忧全部都踩在脚下。
陛!下!
莫惊春在心里凶巴巴。
他就说为什么在离开的时候,陛下看他的眼神贱嗖嗖的!
原来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莫惊春走出宫道的时候,觉得尾骨别扭极了,憋得慌。结果上了马车之后,一坐,就是有了猜测。
……绝了。
莫惊春原本的怒意未散,如今更是平添了暴躁,巴不得回去揍人。奈何他回去怕是兔入虎口,最终面无表情地让墨痕赶紧走人。
太久没有尾巴,莫惊春如今有些不太适应。
正常人谁也不会适应这个。
毕竟这尾巴,不管要怎么放,都是个麻烦事。
从前是花了点时间适应,可是现在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这多出来的尾巴……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吞下一声闷哼。
他刚刚没注意,硌到了。
尾巴可怜兮兮地蜷缩成一团,挤在莫惊春的尾骨上。
莫惊春无奈地揉着眉心,这莫名其妙的兔尾再来一次,可真是麻烦。
陛下怕是用了常识修改器罢。
莫惊春直到此时,才将最后一个答案填了上去。
【10/10】
【惩罚已结束】
精怪干脆利落地叮咚提示。
不管怎么说,之前一直困扰着的惩罚总算彻底消失,暂时也没有新的任务。
今年算是能好好收尾。
莫惊春心里这么想,陪着家人吃完饭之后,几个小孩在地上顽,就连年纪还小的安娘手里,都拿着个风车在鼓弄。
外面有接连不断的炮竹声,听起来异常热闹。
几个孩子最终坐不住,被莫飞河带着出去外面顽。徐素梅专心带着安娘,而莫惊春居然是那个难得清闲的人。
也可能是家里人故意让他放松,不像那么紧绷。
莫惊春坐在床榻上,这姿势能让他不会碰到身后的兔尾,可以坐得舒服些。
那熟悉的老朋友,莫惊春可是半点都不打算碰。
【任务十一:阻止公冶启】
莫惊春:“……”尾巴毛猛地炸开,像是一个刺挠的毛球。
可比他送给正始帝的白毛球,还要蓬松!
这么急促?
阻止什么?
这时间……来得及吗?
莫惊春的第一反应,话说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