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正在看着秦王。
眼下这场乱事,掺和了太多的人,秦王,太后,更有无数裹挟在帝王暴怒里的宗亲,他们都是局内人。
而莫惊春这个局外人若要插手……
用什么名义插手?
光是他现在出现在宫内,便会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无数的猜忌和麻烦都会笼罩在莫惊春,压在莫家的头上。若是只有莫惊春一人,他或许会肆无忌惮,可他不能不顾及莫家。
莫惊春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没有立刻走出去。
微暖的灯火就打在莫惊春的鞋尖上,他的位置正正好,即便是对他最是敏|感的正始帝,也不可能发现他。
“暗十三?”
藏于暗处,有人应了一声。
莫惊春闭了闭眼,重新吐息,再看着眼下这片混乱。
一刻钟前,焦氏的祈求,正落在无数宗亲的耳朵。
有的只当做是个乐子,有的却是在疯狂后悔自己为何要出来,甚至恨不得一巴掌劈在自己脑后,将自己活生生弄晕过去,就无需再面对这般阴私。
正始帝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出来的王爷宗亲,而是盯着焦氏看了许久。
他笑了笑。
“焦氏,既然你如此想念焦铭,不若去陪陪他如何?”
这话听起来异常通情达理。
焦氏心中一喜,还未磕头,另一种疯狂的预兆就爬上了她的背脊,让她畏缩了起来,不敢答应。
这“陪”,究竟是去墓前“陪”,还是下去“陪”?
焦氏心中着急,正想说话,却听到秦王苍老的声音缓慢说道:“陛下,焦氏虽是废妃,但她也是大皇子的娘亲,母子连心,虽是犯了小错,却也罪不至死。”
正始帝一直注视着焦氏的眼睛突然诡异地望向了秦王,该如何形容那一瞬的诡奇——
秦王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头凶恶的巨兽盯上。
那视线扭曲又压抑,平静的眼波下像是潜藏了无数的波涛。
以至于他望来的那一刻,秦王只感到毛骨悚然,整个人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说是害怕,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颤栗。
在面对恐惧未知的东西,人的潜意识总会优先于人而觉察出不妥。
正如秦王,他盯着正始帝那一双眼,莫名觉得幽怖。
帝王不紧不慢地说道:“寡人却是没想到,秦王居然还有这样的怜悯之心?”
正始帝的声音透着嘲讽,意有所指地看着轮椅。
“怎么不先垂怜一下自身?”
秦王的手猛地抓住扶手,那反应算不得快,却是有点过激。
他的面色平静,“陛下,您还是冷静些为妙。”
正始帝笑了起来,眉眼微弯,看起来俊美出尘,“秦王这话却是错了,寡人可一直都是冷静。”他重新看着跪在身前的焦氏。
“譬如,什么人说的话可以听,什么人说的话不值当听,寡人清楚得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刘昊。”
刘昊往前走了一步,欠身。
“叫盖烈过来。”
柳长宁前些时日被正始帝派出去做事,并不在宫内。盖烈是他的副手,如今早就出现在宿卫中,只是因着这里的情况不明,他不敢凑上前来。
见陛下召唤,盖烈便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
正始帝淡淡地说道:“盖烈,依着宫规,焚烧宫殿,是什么罪行?”
盖烈:“若是宫人,需得杖责三十,或者鞭二十。如果是宫妃,则依着分位不同,俸禄从一年到三年,视情况不同而定。”
正始帝古怪地笑了起来,扬眉说道:“焦氏,还算宫妃?”
盖烈的脸色微变,拱手说道:“陛下,杖三十,或者鞭二十……若是宫人,需得袒露背部,在当值的宫人面前动手。”
他不是冒死要给焦氏说话,而是……焦氏毕竟曾经是正始帝的妃子,即便现在在宫中地位尴尬,可是再怎么样,若是真的执行,之后陛下想起来心生不喜,再生事端,那岂不是麻烦?
焦氏神色苍白,猛地抬头看着正始帝,声音凄切婉转,“陛下——”
秦王拧着眉,沉声说道:“陛下,焦氏虽是罪人,可她毕竟出身焦家,如此侮辱极恶,怎可这般行事?”
正始帝慢吞吞地看着秦王,脸上的笑容从来都没有收敛,不仅是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愈发古怪诡谲,充满恶意,“出身?出身高低,便能评价一人的高洁卑劣?焦氏,即便出身世家大族,却仍是丑陋不堪,浑身上下,只有野心勃勃的欲|望勉强还能够入眼,心狠归狠,手段却是粗暴,连动手都留下那么多痕迹。
“这样蠢笨的东西,即便是生在焦氏,能算得了什么?”他两颗眼珠子幽冷地盯着秦王,“又像是,有些人分明是天生聪慧,带着一颗七巧玲|珑心,却偏偏生了一副残缺的身体,不管再是如何努力,却是始终无法离那触手可及的地位再进一步……秦王,你觉得,出身,重要吗?”
秦王在众人震惊的眼中猛地起身,摇晃地看着正始帝,“陛下!”他暴喝一声,透着莫名的愤怒与极致压抑的恶意。
就在盖烈迫于正始帝的压力要将焦氏拖走的时候,太后的车驾急匆匆赶到,打断了这一动作,这让盖烈心里狂喜,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跪了下去。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秦王和太后之外,其他的人,全都跪倒了下去。
皇家中人,再是蠢笨不堪,却也不是真的蠢。
那或许是伪装,或许是真性情,可是他们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预兆,仿佛是血脉里的警告。
正始帝露出獠牙的那一瞬,无比的威慑几乎压垮了他们的脊梁。
秦王站得有些摇晃,他看起来不太舒服,可是他盯着皇帝的脸色却异常扭曲,仿佛被激起了什么狂涛怒海。只是正始帝在刺了他几句后,却又不理他,转头看向太后,淡淡说道:“母后,焦氏突然发疯,按例处置,您没有意见吧?”
太后掌管后宫数十年,如何不知道皇帝的按例,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旁的,太后肯定不会插手。
可是唯独这个不行。
太后心里翻涌着苦涩的味道,皇帝果然半点都不在乎大皇子,不然就不会这样将他的颜面踩在脚下。即便焦氏犯了再大的过错,如果皇帝用宫人的法子惩罚了焦氏,即便她能活下来,可大皇子便永远都抬不起头。
世人都会记得,他有一个卑贱不堪的母亲。
“皇帝,焦氏有错,若是要罚她,哀家定然无二话。只是……这本就是家事,何必在诸王面前闹腾?”
太后到底说得婉转了些。
诸王在心里拼命点头,除了寥寥几个,都异常想离开这里。
正始帝甚至笑了,“母后,您难道忘了吗?今晚上,本就是家宴,诸王与女眷,本就是家人,不是吗?”
“家人”这个词语出现在正始帝的嘴边,让身后的刘昊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不论这词原本是什么意思,可眼下,它绝对不是最开始的含义。
太后语塞,看着跪倒一片的“家人”,再看着他们绝望的模样,不由得头疼起来。
“陛下。”
秦王的声音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磨砺过一般,甚是扭曲沙哑,苍老的声音却透着无比的怨毒,“您是当真要践行您的恶行?”
正始帝就像是真的诧异那样,语气还带着委屈,“秦王这话却是有些偏颇,寡人不过是按例做事。当然……既然您和母后,都觉得这法子太过狠厉,那也就算了。”
话罢,正始帝突然看着那些跪倒在焦氏身后的宫女,平静地说道:“当时,焦氏是怎么点火的?”
桃红是离得正始帝最近的宫女之一,她的牙齿打着寒颤,膝盖陷在雪里,一阵阵发僵,“……陛下,当时奴婢正在门外挂灯笼,其他几个宫人,也都被焦女郎打发了出来,只有她一人在。不过,方才奴婢追着焦女郎出来前,曾看了一眼屋内的模样,那火势,应当是从桌边打翻的烛台开始的。”
欢喜阁的地方很小,只能容纳几人居住。
焦氏一人住在正屋,却也只有小小的住所,容纳了床和桌子,就没多少别的地方。她睡在左侧的床榻,右边的窗前,则是放着桌椅。烛台一般都是放在桌子的内侧,焦氏坐下来的时候,一般是摆在右手边。
桃红压根不知道陛下要知道什么,便下意识事无巨细,将所有的事情说了出来。
正始帝便笑了笑,“原来是右手吗?”
下一刻,焦氏的惨叫声起。
帝王竟是踩住了焦氏趴俯在地上的右手,脚尖稍稍用力,一点,一点碾压着焦氏的骨头。她的声音惨叫连连,像极了哀嚎的野兽,恨不得在地上滚打起来。这样的剧痛,即便是对吃了几年苦的焦氏来说,都远超出了承受的可能,她的左手不断地扒着正始帝的靴子和衣裳下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右手扯出来。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碾碎了焦氏的右手。
一点,一点。
从指尖到手掌。
骨头爆裂碎开的声音,让所有人的脸色苍白。
虚怀王跪在孟怀王的身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本来就几乎吃醉了酒,吐出来的东西混着酒臭,让好些个本来就在强忍压抑的女眷再忍不住吐了出来,一时间那味道恐怖异常,伴随着从前头传来的血腥味,让气氛变得愈发压抑紧绷。
从秦王和陛下说话,再到陛下问话,动手,看着漫长,其实不过几句话。
莫惊春在桃红说完话后,便已经意识到不太对劲,一只脚刚迈出了阴影,骨头破裂碾压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焦氏的惨叫异常痛苦扭曲,让莫惊春下意识别过头去。
莫惊春有些时候心很软。
他不喜陛下对百姓人命的利用,更不喜帝王权术变得愈发阴狠毒辣,让正始帝的政令逐渐变得暴戾扭曲……
可他有时也很心狠。
世家,宗室,权贵,唯有这些清算,莫惊春并不在意。
也并非是完全无感,在亲眼看到正始帝的暴戾之下,莫惊春心里多少有点堵得慌。可这些人……他看向摇摇欲坠,最后不得不重新坐下来的秦王,算不得罪有应得,却也不值得同情。
莫惊春有时看得很远,但是眼下,他看得很近。
他看着公冶启。
帝王在碾碎了焦氏的右手后,便松开脚,任由着焦氏在雪地里抽|搐打滚,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说得对,不是非得要按例行事,眼下如何,也甚好。”
既然是焦氏亲手打翻了烛台,哪只手动,那就罚哪只手,岂不是妙哉?
秦王冷冷地说道:“陛下不经询问,就径直废掉了焦氏的右手,难道就没想过意外,或是别的可能?”
正始帝舔了舔唇,一双黑沉的眼盯着秦王。
黑眸看着幽深,在不少摇曳晃动的红灯笼里,仿佛深埋猩红扭曲的戾气。
他轻轻笑了起来,“秦王这话倒是不错。”
正始帝踢了踢焦氏,懒懒地说道:“你动手的时候,是动你的左手?还是动你的右手?”他餍|足地笑起来。
“如果是左手,那寡人就再赔你一只左手。如果还是右手,那就再废你一只胳膊。这可是秦王为你争取来的辩驳机会。”他压下|身来,踩着女人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焦氏,你可要好好把握。”
尽管他做出如此残暴血腥的事情,可是正始帝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心实意。
陛下,是当真高兴。
这种全然不符的毛骨悚然,让人禁不住发抖。
莫惊春慢慢地收回迈出去的脚,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眉心,藏在衣服底下的兔尾动了动,又弹了弹,看起来是因为莫惊春的情绪有点糟糕,所以兔尾也不再安逸,而是有点古怪地扭动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莫惊春身上披着大氅,还穿着足够多的衣物,这诡异的动静一下子就会引起暗卫的注意。
莫惊春压下那一跳一跳古怪里的狂躁,在心里说道:“如果只是这个程度,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发布任务。”
……即便正始帝下手这么狠厉,可实际上,除了他和秦王的僵持之外,陛下对焦氏所做的事情……除了或许会背负骂名,会在明日被言官责骂几句外,其实并不要紧。
因为焦氏是废妃。
她的身份在宫内,甚至比不得宫人。
宫人还会上玉牒管理,有自己的牌子,即便是宫妃主子责打,死了,还能有个由头。
可是废妃,便是连度牒都一并除去,宗正寺不会留下她的身份,宫内也不会留着她的牌子。被囚禁在冷宫一世,还能算是安稳,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甚至连焦家,都没办法为她讨回公道。
若是她当初愿意离宫,至少几年后,还有脱身的机会。
而后再是改嫁,或是独居,怎么都比在宫内苦熬要好上太多。
……至少不是现在的下场。
【您说得没错】
精怪的回答,对莫惊春来说,却不是好事。
这一次参加宫宴的亲王除了秦王外,还有几位,但他们有的正在交泰殿内休息,有的站在廊下看,却不是所有的王室宗亲都步了过来。
可秦王跟陛下的僵持,却是落在不少人的眼中。
片刻,魏王被明春王扶着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不太稳健,是早年受了伤。魏王和清河王是一个辈分,也是先帝的兄弟。
与清河王不同,魏王是确实与世无争,他甚至都没什么名气,每年到了年末,宗正寺清点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原来还有这位王爷在。
魏王:“陛下,今日毕竟是除夕,不管出了什么事,到底不要闹出血来。有什么事情,还是等明日再说罢。”
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是魏王面色不改,苍老温和的脸上只余下一点关切。
这是对正始帝。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魏王,“……王伯说得对。”
莫惊春忍不住想笑。
即便陛下此刻在旁人的眼中,怕是恐怖的存在。可是他在面对秦王时执拗地说是“秦王”,在看着魏王时,却是面无表情地说着“王叔”,便是如此不同的对待。
陛下喜欢的,便是肆意张扬,从不掩饰。
不喜的……
莫惊春看向秦王。
秦王在朝中的声望甚高,比起清河王来说,身为其长辈的秦王理应是他的学习方向才是。秦王这些年,在朝中润物细无声,不显眼,却结交了不少朝臣。因着他的双脚不利于行,所以他和皇位毫无缘分,朝臣与他相交,也不显山不显水,不会招致祸患。
这样一位声望不错的老王爷,莫惊春在与他的几次接触中,却没有太好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正始帝的关系,莫惊春对这些皇室宗亲惯有的掩饰看得分明,秦王掩饰得极好,却还是盖不住那骨髓里的孤傲。
那傲慢是从骨子里浸出来的。
秦王,并不像他面上显露那样温和。
眼见魏王劝住了公冶启,莫惊春微蹙眉头,立刻开口说道:“暗十三,劳烦去告知刘昊,最好立刻让秦王离开。”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听到动静。
但是莫惊春知道,暗十三已经离开了。
不到片刻,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刘昊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木讷呆愣的宫人,只见他贴着刘昊,像是说了些什么。刘昊的脸色便微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周围,像是在找什么人。只是他的动静极其细微,并不容易被人觉察。
刘昊当然诧异,他甚至不知道莫惊春为何会入宫?
若是在之前,或许莫惊春是因为除夕夜……可是他知道,陛下和太傅两个人怕是出了什么矛盾,最近陛下正在苦求不得,劳神没办法让夫子入宫呢!
不过是一刻的分神,刘昊正要摆手,让盖烈强行将秦王带走,场中却是意外骤生。
秦王突然从轮椅的扶手中抽|出了一把利刃。
那把轮椅跟了秦王几十年,不管他去了哪里,这把轮椅都跟在他的身后,就没有不在的时候。即便是宫内检查,在检查到这把轮椅的时候,却也不会那么细致……细致到,连轮椅的内部,都要拆开来看。
那距离太近,近到即便是秦王,那抬手的距离,也能轻而易举地伤到人。
尤其是最近的人,不是魏王,就是太后。
站在魏王身侧的明春王大惊失色,和跪在地上的孟怀王两人朝着秦王扑过去,一人猛地撞开秦王的轮椅,一人去挡利刃。
太后原本是背对着秦王,面朝着陛下说话。
而秦王的动作极其隐蔽又有着太后遮挡,站在御驾边上的正始帝是看到明春王和孟怀王的动作后才意识到不妥,脸色剧变。
两个王爷虽然年轻,可秦王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即便轮椅被撞歪,手里的刀却是没掉。
一双温和的眼变得凶恶,疯狂至极。
秦王举刀狠狠地朝着太后劈下。
铿——
一枚箭矢飞了过来,强硬的力道猛地撞歪了利刃的方向。
险之又险地削断了太后的一缕头发。
只是一瞬的阻挠,却已经足够正始帝和刘昊身后那几个人猛地冲了过来,他们下手又快又狠,一人挡在太后背后,其余数人直接卸下秦王的胳膊,又扭断了他的手腕,那把利刃掉在地上,而余下的两人聚在惊甫未定的太后身旁,护着她倒退了几步。
正始帝猛地看了眼箭矢飞来的方向,露出古怪扭曲的神色,复看向一声不吭,死死握着胳膊的秦王,“隐忍了几十年,看来秦王的功底还是不够老辣,只是几句嘲讽,便受不住了?”他的脸上还带着笑。
却是朝着秦王走去。
太后脸色大变,推着身前的侍从,“去,去拦着陛下!”
她还未从惊慌中回神,却已经知道不妥。
杀了焦氏也就算了,若是陛下在大庭广众下虐杀秦王,那必是大祸!有些事可以在私底下说,可以在私底下做,却决不能袒露人前!
尤其是在这无数双眼睛,无数个宗室的旁观下——
太后突然看向秦王,看着他在剧痛中,仍然在笑的眼。
……他居然是故意的。
秦王是故意要杀太后,故意惹得正始帝发怒,故意……要将这一切撕开在大庭广众之下!
正始帝不知吗?
黑沉的眼眸死盯着秦王,露出阴鸷暴戾的内在。
他当然知道。
……可便是知道,又如何?
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是如此愚蠢,认为他会在乎?
便是顺遂了秦王的意又如何?
正始帝踹翻了秦王的轮椅,让他猛地摔倒在雪上,咔嚓的扭断声更明显,是手腕倒拧的脆响。毕竟是老了,骨头都酥了,未必要帝王如何动弹,自己都遭不住。
魏王的脸色难看,“陛下!”
即便先前秦王几乎伤了太后,可是陛下要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手,却是决然不可!他的心里不期然地想起了康王,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拦在了正始帝的身前。
正始帝面无表情:“王伯,让开。”
“陛下!”魏王叫道。
正始帝:“您再拦着,寡人连您一起杀。”
冰冷疯狂的话里,却是极致的冷静。
明春王猛地抱起老魏王的腰,将他跟树苗一般“拔”了起来,然后倒退十来步。他的头皮发麻,畏惧地看着正始帝的方向。
陛下方才的话,是真的!
他是真的会杀了魏王。
正始帝冷漠的眼神落在秦王身上,一步。
咻——
一支飞箭猛地插在正始帝身前一寸的雪地上。
这是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
方才,便是这样一支箭矢弹开了秦王的攻势,不然太后必定要身受重伤。
如今,又是这样一支箭矢飞向帝王,仿佛袭击。
这便让所有僵持都停下。
明春王下意识地看向箭矢来的方向,那是……
南华门外。
南华门只悬挂着几个小小的灯笼,相较于他们此刻的明亮,南华门那处却是偏僻,只隐约看得出来,像是站着一个人。
他的靴子露出一个尖,像是不经意,露在了灯火下。
他的姿势略显怪异,左手像是拿着什么东西,那奇怪的形状像是……弓?
正始帝慢吞吞地看向南华门。
旋即连着三箭,却是朝着秦王而来,将他生生钉在了地上,血肉疼痛惊得他生生惨叫起来,却是被入木三分的力道贯得无法起身。
正始帝的脸色变得怪异,狂嗥杀意与暴虐戾气吵作一团,冷硬俊美的脸上透着寒意,挥不退停在眉间的残忍阴冷。
他死死盯着南华门的方向,却又往前一步。
下一瞬,另一支箭穿透了公冶启的肩头,没有扎在肉上,却是擦破而去。
无声的警告。
可是诡异的是,即便正始帝受袭,那些静默的宿卫仿佛不存在,没有任何一人动弹。
太后的惊讶堵在喉咙里,几乎要叫起来。
公冶启古怪地笑了笑,却是愉悦地往前走。
他是朝着秦王来,却也是……朝着南华门去。
身后,刘昊咬着压根,“盖烈,将秦王带下去!”他生生压下心里的惶恐,该死!如果他刚才立刻听从太傅的话,或许不会有现在之祸。
正始帝异常暴怒,恨不得将秦王撕开碎裂,可是那忽而飞来的箭矢,却是在秦王苍老的皮肤上凿开几个血洞,那溅出来的血花落在雪上,白的白,红的红,却让他的暴怒扭曲往另一个方向。
如果帝王再走一步,下一箭,便会了却秦王的命。
那人,宁愿自己杀了秦王,都绝不让正始帝动手。
……不能再留下来。
因为正始帝压根无法压住心头的杀意。
越是强行压制,便越加血红一片。
眼前猩红,正始帝踩着无声的雪,强行将自己扭向南华门的方向。
他想自己亲手杀了秦王,却不想污了莫惊春的手。
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即便他已经亲眼看过莫惊春在他眼前杀叛军的模样,艳丽非常……可秦王却是不同。
如此恶心腐朽的东西,合该被碾碎踩踏在脚底,而不是那么轻易死去,更是侮辱了莫惊春。
正始帝循着箭矢的方向,投入了南华门的阴影中。
莫惊春的手指僵硬,指尖被箭矢撕裂,正淅淅沥沥落着血。正始帝踏雪而来,却是闻到腥甜的血味。
莫惊春将弓箭丢下,看向眼前的帝王。
他的眼底一片猩红,却是扭曲疯狂,像极了从前失控的模样。莫惊春心惊肉跳,险些以为自己无法阻止。
方才那情况,就算是他冲出去,也是来不及。
如果无法阻止……
莫惊春便会杀了秦王!
即便是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却也是再顾不得。
他深深呼吸,肺腑内里,却是冰凉一片。
莫惊春喘息了一下,低声说道:“陛下?”染血的手指摸了摸公冶启的额角。
莫惊春低头,本是想带着陛下走人,却是看到他腰间悬挂着一颗小小的毛球。
白色的,蓬松的,柔|软的。
却染了血色。
是兔尾毛球。
“尾巴。”莫惊春喃喃说道。
原来,正始帝会随身带着它?
“……尾巴?”
一道与他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的语句响了起来。
却是冰冷疯狂。
像是一头丝毫无法平息恶意的兽,露出疯狂狰狞的本质。
莫惊春蓦然觉得身后有一只冰冷的大手捉了上来,无声无息地蹂|躏着那团本该温顺趴伏在尾骨上的兔尾。
这尾巴本来就因为陛下的缘故才会出现,即便是失控疯狂,仍残留着少许印象。
那暴虐凶残的动作,应是克制到了极致,却是无法忍下。
莫惊春猛地颤抖了一下,受伤的右手抱住了陛下的臂膀,露出了隐忍的神情。
“陛下……”他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正始帝的背部,仿佛像是在安抚着无处可去的戾气,“今天,是除夕。”
他轻声说着:“太后没事,一切都会过去。”
“快到子时了。”
新旧交替,却在眼前。
除夕,要过去了。
老太医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却是什么都没赶上。太后已经恢复了理智,在皇帝消失的时候,将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完全。
老太医是从家中温暖的被窝被叫起来的,如今却是逮不住皇帝。听说陛下已经拖着某个人,藏往了长乐宫。
他又听说,有人险些射杀了皇帝。
老太医猛地僵住。
——“莫急,如果寡人真的入了狂,子卿会杀了我。”
这话犹在耳边。
却是正始帝带笑的话语。
好一个血腥残忍的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