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毕竟老了,不管他究竟做了什么,可是他的岁数摆在那里,是没办法突破的界限。在受了重伤又在牢狱里被频繁提审,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莫惊春蓦然想到,或许这才是陛下折腾的手段之一。
他知道这样盛大的“款待”,对秦王来说无疑是折磨。
秦王极其孤傲,越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惨状,只会更是折辱。
只是莫惊春虽知道这点,却是不闻也不问。
他不是没脾气的人。
秦王如此恶意针对正始帝,当初莫惊春没要了他的命纯粹是为了大局考虑…… 可不代表他不想杀他。
秦王的事情还在僵持,但是宫中焦氏的结局已经注定。
焦氏死了。
死于偶然落水。
大皇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开始跟着夫子读书。
正始帝在数日前确定了给大皇子授课的夫子,那正是顾柳芳的关门弟子。
虽然看起来年轻,但是他在顾柳芳门下,却是根基最扎实的一个学生。顾柳芳本来是打算让他外出游历,没成想碰上陛下的要求,思来想去,还是让他来了。
这位夫子记忆里超群,学识渊博,短短数日,就折服了大皇子。
大皇子每日都期待着去读书。
他听完消息,看着手下练歪了的大字,又沾饱了墨水,将已经写错的字涂抹得不见形状。
在焦氏去世前,其实大皇子去见过她一面。
焦氏的右手受了伤,被安置在太后宫中的后殿,有一个宫女伺候着她。尽管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不错,可是她看着软绵绵的右手,心里的暴躁抑郁却是难以流露。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没想到陛下会这么疯狂,居然当着诸王的面做出如此暴行!
她差点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
但焦氏最终熬了下来,并且在醒来后知道了秦王的事情,这才隐约猜到当日陛下的举措,怕是有一部分是迁怒。
焦氏敏锐地觉得,正始帝从一开始就厌恶秦王。
这才会在秦王每每为她说话的时候,笑容愈发的阴森恐怖。
这又不是她庆幸有人给自己说话的时候了,焦氏心里满是憎恶和怨毒。
可她却不敢憎恨陛下。
就在焦氏踌躇不安,不知自己前路为何的时候,大皇子来了。
其实焦氏从未见过大皇子,因为太后不允许,可是他刚进来,那小小的身子跟身后跟着的宫女,就一下子让焦氏猜出来大皇子的身份。
大皇子猛地被女人抱住,苦涩的药味跟血气飘来,那女人啜泣地抱住他,一边哭一边说着“我儿”,然后又用没受伤的左手上下摸索着大皇子,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恢复了健康,十足慈母的模样。
大皇子任由焦氏动作,等到她逐渐平静下来后,他这才说话,“……你后悔当初生下我吗?”
如果焦氏说后悔的话,他就原谅她。
大皇子并不期待自己的出生,在经过这短短数年的生活里,他逐渐意识到,他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焦氏将他生下来后,又用了手段杜绝所有其他子嗣降临的可能,从他还没睁眼开始,焦氏就开始为他斩草除根,看起来确实是非常担忧他。
可正是因为焦氏这样的举动,才让她落得今日的下场。
正始帝从来都没打算让任何一个世家女子登上那个位置,焦氏做的事情,不过是主动送上来的把柄。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大皇子觉得正常人都会后悔。
尤其是焦氏。
大皇子的出生便是一场利用,他会回去焦家也是利用,能活到今日,更是因为他对正始帝有用。
必须得有用,才能交换。
而他对焦氏来说,是没用的。
“当然不后悔。”焦氏焦急地说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当初如果不是娘拼死生下了你,大皇子怎么会有今日?陛下虽然不太亲厚,可是太后待你还是好的,不然你怎可能回去焦家?我儿,虽然娘亲这些年都不在你身旁,可你切莫要中了旁人的离间计!”
焦氏一边贪婪地注视着大皇子的华贵,一边嘴里说着温和亲近的话。
那里面也不全是假的。
焦氏当然想念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想念里,绝大部分是大皇子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权势和可能,只有小部分才是真正的担忧关切。
错就错在,大皇子实在太过敏锐。
他在这份担忧里,窥破了焦氏深埋底下的野望。
焦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会后悔,只要她还活着,就只会不断向上争取掠夺。这并非坏事,更是最开始公冶启放手不管的原因,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做得太蠢。
公冶正想,舅舅为何会有这样的姊妹?
他低头,这怀抱也不软。
没有桃娘软。
既然焦氏不后悔,那便说明,这仍是她所愿意选择的道路。
那他也不必干涉。
于是公冶正便从焦氏的怀里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焦氏还没意识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紧接着,她听到大皇子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刘昊!
是刘昊。
公冶正站在门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说她不后悔,那便这样罢。”
刘昊笑了笑,“是。”
这便是正始帝交到公冶正手上的第一个选择。
而他选择了他所认为的,焦氏希望的方向。
他摸了摸身前沾染了自己体温的玉如意,突然有点怀念桃娘的怀抱,很软,也很安全。是他第一次不需要付出,就能收到东西的地方。
真好。
公冶正忽而露出一抹孩童才有的稚嫩笑容,被嬷嬷带着离开了。
而身后,茫然的焦氏对上刘昊的眼,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有一条道。
焦氏落水的消息无声无息,莫惊春还是在数日后才知道此事。
无他,毕竟是宗正寺。
尽管焦氏的存档已经全部消除,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会通知宗正寺的。
莫惊春心里一个咯噔,大致猜到了可能。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最要紧的是伴随着焦氏去世,正始帝的后宫当真一个人都没有。
这种空荡荡的恐慌感让不少朝臣选择了催促,尤其是魏王。
莫惊春:“……”
这位老王爷真是胆大。
当日在皇宫被陛下威胁了一通后,再过了几日,他摇身一变成为了“德高望重”的几人之一,频繁参与审问的事务,结果如今又开始催促陛下纳妃。
有了魏王带头,其他的朝臣更是热情洋溢,一时间整个朝堂都充斥着红火的气氛。
许是正始帝冷静下来后,对当时的魏王有些歉意,平时往往会发脾气的陛下忍了下来,但他忍了魏王,却没忍别的朝臣,全都阴阳怪气嘲讽了一遍。
而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莫惊春还是跟秦王见面了。
私下。
因为秦王要死了。
就算太医院的太医再是如何巧手,可是到了秦王这样的年纪,受了重伤再被频繁折腾,要活下来何其难?
他身上的伤口正在流脓,即便正始帝并未限制太医的医治,可是枯萎的气息已经降临。
薛青头疼地看着站在他跟前的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万事小心。”
莫惊春是从他眼底的红丝看得出来薛青的情绪。
要撬开秦王的嘴,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倒是在他的侍官徐平河嘴里,还能隐约挖出来一点东西,可是秦王老谋深算,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为了确保能在秦王死前挖出来,薛青最终还是答应了。
莫惊春笑了笑:“秦王再是如何,难道还能杀了我?”
薛青瞪了他一眼,然后让人将莫惊春带了过去。
秦王被关的地方有些阴冷,但是打扫还算干净,就是还没进去,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是为了医治秦王身上的伤口,不得不挤开流脓,然后伤口再度崩裂的缘故,如此反复,即便再是优雅的人,都变得憔悴苍老。
莫惊春慢慢地在秦王对面的椅子坐下。
秦王正盘膝坐在床上。
是的,他还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子。
就连铁链也是没有的。
秦王呵呵笑道:“薛青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死亡是无声无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东西。”他竟然是主动搭话,全然没有之前的冷漠。
莫惊春看着秦王的模样,平静地说道:“他耗不过去,您却耗得过去。您并不怕死。”
或者说,死亡才是他所期待的结局。
秦王缓慢抬头,借着窗外有些昏暗的月色,浑浊的眼球打量着莫惊春,“那一夜,出现在南华门的人,是你。”
他的语气淡定,毫无回旋的余地。
莫惊春没有回答。
秦王也不恼怒,他平静苍老的嗓音在牢房内响起来,“熔浆本就存在,即便冬日下多少场雪,也是无用。就跟人越是压抑,便越要爆发,是同样的道理。莫惊春,你说是也不是?”
莫惊春:“秦王言重了,臣倒是觉得,人定胜天。”
“天?”秦王古怪沙哑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人定胜天?
“这是多么荒谬可笑的话。”
他笑得连身子都在颤抖,“如果人真的可以如愿的话,那本王就不会到今日这般地步。”
他的声音里透着古怪的韵味。
莫惊春准确地看向秦王的眼,声音变得更低沉了些,“秦王憎恨的怕不是天,而是您所做不到的事情,陛下却做到了。”
同样是生来“不同”,境遇却是更不相同。
“胡言!”秦王的声音是撕裂般的嘶哑,“‘做到’?如果不是先帝,如今朝野怎么会走上这条疯狂的道路?”
“就凭陛下能让先帝做到这步,而您不能。”莫惊春笑了笑,“臣觉得,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而您只不过是没这样的好运,遇到永宁帝这样的父亲罢了。
莫惊春虽然没说话,但他的眼神赤|裸裸地嘲讽着这点。
就在莫惊春以为秦王要发怒之时,他又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你说得不错,本王确实不如陛下好运,同样是生而残缺,他好歹人模人样,本王却是一双废腿,就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秦王冰冷浑浊的视线死死扎在莫惊春身上,就如同一道道冷箭,“可谁知道呢?莫惊春,你不会不知道,如今清河在发生什么事吧?”
莫惊春猛地看向秦王。
他的话显然意有所指。
秦王桀桀怪笑出声,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正压在身前,“就算先帝让他登上皇位又如何?那残暴阴鸷的本性,再是掩饰,也是无用。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百姓天下,都必定会承担他带来的苦痛。
“而你,莫惊春,正是公冶启的帮凶!”
莫惊春面不改色,仿佛他不晓得秦王说出来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秦王累极,闭上了嘴。然后莫惊春才说道:“您知道,京城今年的粥厂开了吗?”
秦王微眯双眼,这事他还是知道的。
“你以为这便能说明陛下爱民如子?可笑!”做戏的事情,谁又不会呢?皇家的人,怕是从骨髓里,便知道如何靠着伪装活得更好。
莫惊春温和地笑了,“今年工部预计本会冻死数百人,在开了粥厂施粥后,再到昨日统计,却是无一人伤亡。再算上京城左近的数量,便是上千人。”
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继续说道。
尽管这前后的话题截然不同,莫惊春却说得淡定。
“若是能如陛下所愿,世家南渡,就能在短短十数年的时间改变南北隔阂的问题。北人读书,南人蛮夷这样的观点也能逐渐改变。再则打乱了世家的根基,击溃他们的联合,搅和诸王和世家的默契,等这短暂的阵痛过去后,余下的便是百年大计。”
莫惊春不赞同的从来是正始帝的手段,却不是他的目的。
“暴君所为肆无忌惮,可陛下所为,一心一意,为的却是苍生未来。秦王所说的,怕不是自己的臆想。”
不管是施粥,还是清河的事情,正始帝最终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就算是伪装,是虚假,又如何?
论迹不论心。
莫惊春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漫不经意地说道:“原本以为秦王特地要臣来,是有要事要说。却没想到是这些絮絮叨叨的废话,还请秦王原谅则个,恕臣先行离开。”话到最后,居然也听出来几分嘲讽。
就在莫惊春打算离开的时候,坐在身后的秦王突然扯着嗓子说道。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莫惊春,你不过就是个雌伏的佞幸侍君——”
秦王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噗呲”一声,像是什么利器穿透的声音响起,莫惊春猛地转过身去,正听到秦王的惨叫声起。
就见他抱着膝盖在床上打滚,正是有一凶残的铁杵从床下窜起来,一下子扎穿了他的膝盖。
莫惊春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又听到一个古怪的声响。
他猛地向右边看去,正是一个霍然洞开的石墙,隐约是暗门。
正始帝不知在哪里站了多久,脸色甚是阴郁。
莫惊春蹙眉:“陛下?”
正始帝踱步出来,背着手看着秦王可怜惨叫的样子,也学着莫惊春的模样蹙眉,摇着头说道:“寡人还以为秦王特特要夫子过来,是有什么高见呢?没想到说的还是那些三板斧的老话,他难道是想着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想要劝说夫子离开寡人身边……这不能够呀,老东西看起来可没那么良善。”
最开始那几句话还能算是尊敬,愈到后面,便愈发显得刻薄。
莫惊春:“……陛下,您怎么会在这?”
正始帝理所当然地说道:“寡人从一开始就在这。”
这可是偷听。
但一想到陛下也不是第一回了,莫惊春心里又有一种扭曲的淡定。
莫惊春无语地转过头去,走到秦王的身边,本来是想着查看伤口,却被正始帝猛地抓住肩膀往后拖去,人被陛下猛地拽到身后不谈,帝王还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眼秦王现在的模样,又转头看了看莫惊春,忽而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要是夫子真如他这老东西说的一样,能够撒娇耍性就好了,寡人可是期待了许久。”
更疯狂一点,更肆意一点,就如同刚才嘲讽秦王那样,更加恣意张狂,将世间俗世全部都踩在脚下。
如此一来……
正始帝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又不是莫惊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秦王突然在身后低低笑了起来,尽管他的笑声异常诡异,却透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莫名。
“重要的不是太后,而是莫惊春。”秦王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眼里是狂热的光芒。
莫惊春微微皱眉,他觉得秦王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可是秦王的笑声却没有停下来,反而越笑越是张狂,越笑越是疯癫。
“你果然是疯了。”秦王像是明白了什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本就是没心没肝的野兽,就算有了莫惊春,你又能坚持多久?”
“要么你疯,要么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