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开始了。”徐景和无奈地笑了起来,“边走边说吧。”
他们两人并肩朝着吃早饭的地方去,在越过中间那一块巨大的平地时,他们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那些耸立在湍急河边的小高炉们正在散发着巨大的热量,即便是在有些温凉的春天,在这里生活的百姓也都打着赤膊,工匠们更是裸.露上身,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们压根承受不了这么高的温度。
朱和只是看了几眼,就匆匆低下头。
这冶炼地方,自然不可能只有高炉,冷却室,打铁,锻造,还有一系列的工序,那些都被拆分成一块块的简单机械的部分,然后交给不同的人去做。朱和便是其中一个种类的工匠,别看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一把好手了。
吃饭的地方,距离冶炼的地方很远。
他们走得汗流浃背,等到了的时候,里面已经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有的刚下工回来,有的正打算去交接,这人来人往,等待的队伍也很长。
徐景和与朱和拍了许久,终于轮到他们。
徐景和拿了三个包子,让开来让身后的朱和取,他毫不犹豫地拿了五个,又端了一碗白粥,这才挤了出去,在外面找了个空地蹲下来。这是来这里做事的唯一好处,就是饭管饱,不管怎么吃,都不会有人管。
徐景和一口咬掉包子的一半,含糊地说道:“何轻没了。”
朱和一顿,看了眼徐景和。
“昨天,他在取铁的时候没注意,太靠近那个……当时胳膊就断了,直接救不回来。”徐景和冰冷地说道。
朱和的神色难看,低下了头。
这对他们来说,或许就是他们的结局。
一开始,明春王还没有那么苛求速度,尽管在这里做事是有些危险,可是再危险,能够吃饱饭,就足够了。
至于有时候缺胳膊少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至少命还活着……
可是自从去岁,不知道王爷是作甚,突然加大了需求,原本只有两班八个时辰,现在十二个时辰全天候都有人在做事。而晚上夜班的人,是最容易出事的,一旦出事,严重的,就直接掉进炉子去。最近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朱和在私底下也听到了不少传闻,据说……
明春王,起兵谋反了!
朱和紧张兮兮地说道:“别说了,小心被王爷的人手听到。”
徐景和无奈地说道:“朱和,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话,你会来这里吗?”
朱和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果不来的话,我就没命活到现在了。”他们现在出也出不得,也不知道外面的家人如何。赚到的钱财,据说管事的会统一交给他们的家人,所以这里的人虽然有些担心,但也还算是安稳。
徐景和若有所思地点头,“那现在呢?”
朱和面露迟疑之色,左右看了看,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悄声说道:“我听说,管事的,好像并没有真的把钱都交给我们的家人,而是私吞了!”
“你怎么知道?”
徐景和挑眉,像是朱和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朱和奇怪地说道:“当然是因为他们说,送出去的东西,会有各自的家人签字画押,然后再送来条子给我们看。可是我并没有指定的人选,因为我家里人都死掉得差不多了,只是这事情,我没跟旁人说,进来的时候,我只说钱可以暂时放在同乡那里。可是我也收到了签字画押的条子……而且上面,写的是我父母。”
要么是管事的记错了 ,要么是……他们觉得这些人终究都会死,钱不钱的压根无所谓,反正最后也没命拿,随意糊弄他们。
会沦落到这里来做事的人,穷苦人家是没有钱去读书的,也不识得字,他们只是傻乎乎地看着那签字画押的条子,就误以为管事真的在给他们家里人送钱,可实际上这钱究竟有没有送回去,只有管事自己心里清楚。
徐景和喃喃自语:“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将我们当作是可以消耗的器具,所谓工钱根本就不是用在我们身上的。”
每个月虽然说会发钱,可那钱并不是真的。
钱在到手中之前,就会换作小木板,小木板有几块,就代表着他在营地中能花多少钱。而吃饭只要用一块小木板就可以交换,所以吃东西是不用愁的。
这意味着,小木板所代表的钱,并没有真的经过他们手中,而是直接借着管事的手给了家里人。而实际上到底给没给,谁也不知道。
这两人面面相觑,露出了沉重的神色。
一个青年一个少年蹲在这里,都意识到了他们现在,可谓是身在狼窝。
“我们……”
徐景和的话还没说话,突然响起了剧烈古怪的声响。
“轰隆——”
地面剧烈震动了起来,不管是建筑,还是人,都在这剧烈的响动中不住摇晃。朱和还没吃完的两个包子掉在了地上,心疼得他脸色扭曲。可是他却没来得及弯腰去捡起来,就被徐景和拖了起来,声音尖锐地说道:“老天爷啊——”他的声音异常紧绷,就像是拉紧的弓弦。
朱和远远看了过去,脸色大变,拔腿就要往那里跑,可是却被机敏的徐景和猛地拦住了腰,抱了起来,“你疯了吗?你要去作甚?”
就在远处,那依着河流建设起来的小高炉,突然炸了。
爆炸的,只是最边上的一个。
可是这猛然掀起的火花,却一下吞噬掉了身旁的所有存在,散落崩开的火球遍地都是,隔着这么老远,都能感觉到那汹汹的热浪。
“刘头,刘头还在里面呢!”
朱和急得直跺脚。
刘头的本名可不叫刘头,之所以加上头,是因为他是小队长。所以严格来说,他不需要三班倒,而是随时随地有变故发生的时候,都会到场。他在和他们说完话后,转身去巡逻的方向,正是那个已经炸.开了的小高炉。
徐景和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就算你过去……不,眼下不对劲,我们快……”
走这个字还没吐出来,管事带着乌泱泱的人手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朱和的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大叫的时候,却被徐景和一下子按住后脑勺,将他强迫着低下头来,躲在了这食堂外的墙根。
朱和悄声说道:“为什么?”
徐景和憋着声说道:“你难道没看清楚吗?这群人的身上,全部都带着武器!”
正此时,为首的管事环顾了一圈,露出冰冷严肃的神情,快速地下令,“你们,去将这里所有人全部都杀了。这里已经被人发现,不能再留,不管是人,还是东西,都不能留给朝廷,快!”
朱和瞪大了眼,目眦尽裂。
遥遥山涧外,无数丛影中,挨着绿意躲着的何明东听着那轰然的响动,抬手勾了勾,“走——”
副将神色微动,“您不打算再继续……”
“宜早不宜迟,他们也不蠢,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屁也没有!”何明东之所以多花了这些天,就是为了试探清楚这里守着的人,如今已经有了个大概,就算他们能推出再多的武器又如何,有种就捏着大炮朝着这山轰,到时候要死一起死!
何明东可是个狠性子。
不狠,也入不了正始帝的眼。
“走——”
“是!”
…
“任务十四,我已经有了苗头。”
莫惊春坐在外间书房内,自言自语地说道。
彼时,正是个晴朗的好天,窗外的暖阳遍洒在娇花绿叶上,滋润着这些经过寒冬腊月,才又重新复苏的勃勃春.色。只是偶尔刮过的凉风,还是有些冷意,莫惊春还未换上太过轻薄的衣裳,免得将将病好的自己重新又跌回生病的苦坑。
一想到这里,莫惊春便忍不住摇了摇头。
动心忍性这四个字,他还是没做到。
不然,那一日在长乐宫,莫惊春就不会显得慌乱。
他应该意识到,在他身体还没有好全的时候,正始帝再是……也不可能对他出手。而且陛下本来重的就不是欲,而是另外一种扭曲的掌控欲。而莫惊春主动献上去的项圈,其实恰好满足了陛下的野望。
也不知道这项圈究竟束缚的是正始帝,还是莫惊春。
【您想要开始填写答案了吗】
精怪中规中矩地说道。
莫惊春已经研磨好了墨水,就只差动笔。
他认真回想着之前正始帝的种种言行,提笔在白纸上写下“患得患失”四个大字,但显然还没完,莫惊春提着笔,笔尖吃饱的墨水逐渐滑落下去,在空白的地方发出啪嗒一声的响动,惊得莫惊春回了神。
他看着自己写下来的这四个大字,清楚这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莫惊春给的不够多。
对于正始帝来说,远远不够。
但是另外一方面,正始帝所表露出来的异样,还和陛下自己的疯疾有关。
可是莫惊春暂时说不清楚,正始帝在这其中所表露的,究竟是……
莫惊春揉皱了纸张,将其丢在边上的纸篓,伸手揉了揉额角,叹息着说道,“人心难测,我总觉得你这个任务,像是在给我埋坑一般。”
精怪委屈地说道:【系统没有】
莫惊春微讶,蹙眉说道:“看来,你说你一直都在学习中,这句话,倒是没有骗我。”如果不是这般,刚才精怪的那句话,就不会那么像人,隐约听起来,还真的以为是有人在闹别扭一般。
在早几年,精怪可从来都是冷冰冰的模板,别说是这样的语气,便是要通融,也是不能够的,就像是一块铁疙瘩。
等下,闹别扭?
……这听起来有些熟悉。
精怪重新恢复了一板一眼的冰冷语气。
【最近系统从公冶启的身上学习到了关于情绪应用的几种办法,举例说明,“撒娇”“闹别扭”……】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莫惊春匆忙忙打断了。
“不必再言,多谢。”
精怪住了口。
莫惊春听着骤然安静下来的耳边,心里松了口气。他揉了揉耳根,将沾染了墨的毛笔插在了笔洗里,然后整个人靠坐在椅背上,长长出了口气。
距离上次入宫,也有好几天了,莫惊春能感觉到时不时戏耍般的玩.弄,那似有似乎的动作,多少还是可以忍耐的。他就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偶尔晨起,越来越会有尴尬的反应。
这大概是因为莫惊春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发泄过,他平时并不会在意这个,就是偶尔有了冲动的时候,都会躺在那里任由着其平复下去,说起来,便是自.渎,他好像也不怎么做过。
莫惊春苦闷地叹息了一声。
他之所以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便是因为他眼下的处境,也有些糟糕。
莫惊春半是奇怪,半是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下半身,然后再慢吞吞地抬头,看着窗外明媚如初的阳光,这样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会平白无故起了这样的冲动?
莫惊春当然不会去做。
他只是闭起眼睛,想着一些严肃正经的事情,譬如吏部眼下内部的自查已经告一段落,正处在自罚三杯的时候。
莫惊春打算在他们以为尘埃落定时,再出手将此事给挑起,只是眼下还不必大动,因着他还需要右侍郎继续给他提供些证据……
边关的战事,已经是捷报连连,阿耶和异族动起手来,基本上是不必担忧起朝廷兵马的情况,倒是大哥……明春王那里,不知最后出手的人究竟是谁,或许是那个一直没有回来的何明东,但大哥莫飞河赶过去的可能性也是不小……
世家最近频频在和朝廷较劲,但要说是反抗,却也还未到那个地步,只是隐约有着别苗头的趋势,看来不少世家在南渡后,已经彻底看清楚了陛下的念想……
莫惊春冥思苦想了一刻钟,然后再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底下。
呼——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然后起身,拿起放在屏风上的外衫朝外走。
他本来就是在午后歇息时回来一趟,待会还是得回去吏部上值。
等到晚间回来的时候,莫惊春已是比平时要更晚些,他有些疲倦,晚饭吃的东西也不算多,只是匆匆吃下填饱肚子,就拖着疲乏的身子去沐擦洗,连头发都还是半干的时候,就已经昏睡在了床榻上。
墨痕眼见着里面没有熄灯,却已经没了声音,悄悄进来的时候,发觉了郎君睡得浑浑噩噩的模样,到底是招呼了擅长此道的奴仆进来,帮着莫惊春擦干了头发,这才带着他们悄悄退了出去,也熄灭了房间的亮光。
莫惊春隐约觉察到有人进来,但在知道是墨痕等人后,并未提起戒心,缓缓入睡。直到夜半,在清浅银白的月光下,漆黑一片的室内,似有似无地响起了轻微的摩.擦声。
那声音并不明显,更像是断断续续的梦呓。
床榻上,偶尔能间或听到些许轻得细碎的声响,含糊不清,更像是奇怪的喟叹,透着暧.昧不明的低吟。
躺在床榻上的莫惊春辗转反侧,又像是在梦到了什么,难以自拔地仰起头,嘴巴微张,吐出炙.热的气息。
他转动了几下,又挣扎着动弹了起来,可眼眸始终是闭着的。
好半晌,那些食髓知味、涌动在他皮肉下的躁.动,总算乖顺了下来。
他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