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呢?”
莫惊春的声音不紧不慢。
桃娘的头低得更低了些,“……不该擅闯皇宫。”
“殿下,您知道擅闯皇宫,若是被宿卫拿下,是何罪过吗?”莫惊春看向大皇子,轻声问道。
大皇子的嘴唇动了动,看着桃娘说道:“会被视同刺客,先是下天牢,然后根据罪行来判。轻则杖责三十,重则脸上刺字,流放。”
桃娘的身子又瑟缩了一下,俏丽的小脸煞白。
“还有呢?”
莫惊春并没有停下,继续问着桃娘。
大皇子有些不忍,插口说道,“莫尚书,桃娘也非是故意……”
“是,大皇子,桃娘不是故意的。可如果不是宫中有人记得臣下的坐骑,如果不是德百警觉,那桃娘眼下就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天牢。如此冲动的事情,你想都未想,就冲动行事,眼下看着不严重,是因为有人给你兜住了。若是往后再冲动,旁人兜不住,那又该如何?”
莫惊春前半段话是朝着大皇子说的,后半段话却是对着桃娘。
他清楚桃娘心焦,可是擅闯皇宫这样的冲动事,就连朝臣都没几个有胆如此,桃娘又怎敢?若他真的直到离宫,方才知道桃娘出事,那莫惊春不敢想象他会如何。
桃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啜泣地说道:“阿耶,是女儿错了。我带着好姑娘出来,本来,本来是想躲开府中人,但是她一路朝着北走,那方向正是皇城。我突然急昏了头,就放任了她,我没想闯皇宫来的,但是,但是她就一股劲儿冲了进来……”说到这里的时候,桃娘都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就像是把责任推给了好姑娘,她垂头丧气地说道:“阿耶,您罚我吧,我错了。”
莫惊春捏了捏眉心。
要说错,倒也是莫惊春的错。
好姑娘是有灵性的动物,他不过带她来过一次皇宫,她就已经记得路线,也记得那些人的态度。
可是当时这些宿卫之所以没拦着她,是因为莫惊春在。
莫惊春:“回去将之前西席布置的作业抄上五十遍。回头,你大伯娘那里,还要再去领罚。”他的声音看着严肃,但也算是柔和下来。
桃娘可怜兮兮地点头,红着眼。
等回去加上大伯娘的责罚,她怕是半年都不必出门了。
而且刚才好姑娘一股劲儿往宫门冲的时候,桃娘几乎都绝望了。她知道好姑娘性子倔,却没想到会这么疯,她压根控制不住这匹马,这才险些酿成大祸。
莫惊春一码归一码,既然已经罚过了桃娘,就不会再为之前的事情生她的气。
等桃娘平复了心绪后,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桃娘是听了什么,才突然这么冲动,想要入宫来?”他看了眼大皇子,“是关于我与陛下的传闻?”
桃娘吸了吸鼻子,看了眼莫惊春,又看了眼大皇子,略带哭腔地说道:“他们说阿耶深陷宫中,被陛下囚禁,无法离开。还说,还说陛下求而不得,已近乎疯魔,女儿实在担忧,这才……”
莫惊春:“……”
他闭了闭眼,忍住叹气的冲动。
对面坐着的大皇子老实地说道:“下朝还不到一个时辰,朝上和后宫的事情是不可能这么快传出去的,除非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而且听桃娘的意思,她是在府中知道的?那下人们知道,再传回府上,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么点时间,这流言竟传得满京城都是……”这足以看得出来,这其中肯定是有人要刻意搅浑这一趟水。
桃娘微怔,听出了大皇子的言外之意,“阿正的意思是,我们听到的传闻,其实是假的?”她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辨的希冀。
大皇子软着声音,“这不太可能,陛下确实是当朝这么说的。”
莫惊春算是看出来了,大皇子在桃娘的面前就软得跟汤圆似的,半点戾气都没有,要怎么揉就怎么揉,看着脾气可好了。
但是他们谈及的话题,却又将他们两人的视线引得落在了莫惊春身上。
莫惊春看向桃娘。
她正眼巴巴地看着莫惊春。
莫惊春摸了摸桃娘的小脸,叹息着说道:“抱歉。”
桃娘是他的女儿,这世间的东西,但凡是她要的,莫惊春能给的,他总会毫不犹豫地舍出去。
唯独此事,莫惊春无法让她顺心如意。
他深知自己走在一条多么荒诞可笑的路上,却是无法回头。
轻轻的鼓掌声从殿门响起,殿内的几人看了过去,门外赫然是身穿冕服的正始帝。他的冠冕已经除下,脸上的伤痕就有些明显。一张俊美漂亮的脸上,落着那么明显的淤青伤痕,尤其还是在这高高在上的君王身上,显得诡谲又离奇。
可正始帝脸上却挂着大大的笑容,喜不胜收的模样,让大皇子和桃娘的心中都满是恶寒,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莫惊春起身,蹙眉看向正始帝的袖口。
那小小的痕迹,还是之前没有过的。
正始帝对莫惊春的视线很是敏.感,顺着低头一看,手指漫不经心地夹住了袖口,“方才回来的时候,遇到两个不长眼的,便顺手杀了。”
莫惊春呼吸一窒,其余两小儿更是僵住了身体。
正始帝跨进殿内,缓步走来的时候,大皇子和桃娘纷纷行礼,这就让还站着的莫惊春有些出奇。他的心头微动,还未如何,陛下已经走到他的跟前,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眼,而后看向站在他身后,正被莫惊春半遮掩住的桃娘。
桃娘的小身子挨着莫惊春,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始帝的视线看着随意,可桃娘却觉得她像是被恶兽给盯上,背后满是寒意。
莫惊春:“陛下。”
他无奈拦住了正始帝的眼神,“您吓她作甚?”
正始帝委屈地说道:“寡人只不过是有些时日没见到桃娘,想好生看看都不成?”他的口吻黏黏糊糊的,像是真受了极大的委屈,抬手想要去摸莫惊春的时候,又嫌恶地咋舌。
就见正始帝从怀里掏出来一条帕子,仔细擦拭起手指。
桃娘鼓起勇气说道:“陛下,您为何要杀了那两个人?”
她明显看到了正始帝手指染到的血红。
正始帝偏头,乖戾地笑了起来,“为何不能呢?”
他将手帕随手一丢,而后猛地攥住莫惊春的胳膊。
“他们总是学不会乖,学不会安静。既然舌头那么长,那索性不要,岂不更好?”陛下的力气可不小,活生生将莫惊春拽到了自己跟前,“夫子为何不高兴?”
前面的语气恐怖异常,最后这句,却又猛地骤转,变得柔和起来。
大皇子抢先一步站在桃娘的身前,背在身后的手急忙冲着桃娘摆了摆,这让才桃娘忍住要将阿耶带回来的冲动。
莫惊春挑眉,淡淡说道:“臣该高兴吗?您算计了百官,算计了臣,也算计了自己,这合该是您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何必在意臣高兴,又或是不高兴?”
正始帝舔了舔牙根,眉角微弯,像极一个倒下来的月牙,“可是夫子又不愿意寡人动手,那只能这么做了。”
他说得极委屈,极可怜,又极理直气壮。
莫惊春:“臣阻止您的事情,是在数日前,而您的布局,可不止在这短短几日。”他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正始帝抓住莫惊春,认真说道:“夫子,你我之间,若是有话,何必藏着掖着,难道也要学那些怨侣,直到不可挽回的时候,才要说出那些又臭又长的心里话?”
莫惊春好笑又无奈地看着正始帝,陛下这都看得什么杂书?
他迫于陛下的痴缠,更是因为身后两小儿的缘故,可不敢和陛下在这里打嘴仗,说不得陛下一个着恼,那动作大起来,吃苦的人可是莫惊春自个儿。
正始帝没脸没皮的,他压根就不在乎。
可莫惊春在乎。
莫惊春:“臣只是觉得,若是真要走到这一步,您不必……也无需这般自污。”不管陛下还有什么成算,眼下这闹出来的动静,对陛下的声名可都没什么用处,更别说这流传大街小巷,京城南北的谣传,可一点,一点变得离谱起来。
陛下何必如此?
正始帝:“若依着夫子的意思,您是不介意让朝臣知道你与我的关系?”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倏地笑了笑。
“臣活了三十几年,到如今,不说见证多少,却也已经足够了。往前循规蹈矩,活得战战兢兢,若是往后也是如此,那未免有些没趣。”他抬头看向正始帝,双眼明亮,光华灼灼,“更何况,臣做错了什么?”
正始帝的眼底一亮,晦涩幽暗的郁色翻涌起来,瞬间变作扭曲的狂喜。
可他到底还是能控制自己的,尤其是知道莫惊春面子薄,让他说到这般已是极致,若是真的当着大皇子和桃娘的面做什么,莫惊春可真的要恼羞成怒了。
帝王笑吟吟地说道:“寡人便知道夫子与我,是站在一边的。”
他轻拥住莫惊春,下颚抵在夫子的肩膀上,笑望着两小儿,“只是世人多是偏激,若是如夫子那般,他们只会觉得这一切都必定是夫子的错。然这本来便是寡人的偏执,怎可将一切的罪责都推到夫子的身上?”大皇子和桃娘对上那双漆黑扭曲的眼眸,只觉得正始帝的眼神疯狂异常,压根不像是他嘴上说的那么好听。
他们有心要提醒莫惊春,可是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不知是畏惧,还是后怕。
那种奇怪的压力束缚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开口,只能焦急地看着正始帝和莫惊春亲昵的动作。
大皇子牢牢地抓住桃娘的胳膊,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力气,让她几乎不能冲出去。
莫惊春到底羞赧,只是和陛下浅浅相拥,就将正始帝给推开,力求语气平静地说道:“您放任那流言广为流传,是为了遮掩之前的说辞。可您要知道,这流言从来都是双刃剑,若是您把握不住人心,只会变得更加……”
正始帝神秘地笑了起来,“猜猜看,流言的始发地,在哪里?”
莫惊春看着陛下的笑容,忽而说道,“……西街?”
帝王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这京城有哪些地方只知夫子不知寡人的,那或许便是那里了。”他垂下来的手指,在衣袖的遮盖下勾住了莫惊春的手指,亲昵地搔了搔,在夫子的手要躲开时,又理直气壮地抓住尾指,不许人离开。
莫惊春到底是落荒而逃。
带着桃娘离开的时候,莫惊春都顾不上说些什么,只是仓皇地和大皇子说了两句,就急匆匆地离开。
大皇子绷着小脸看着莫惊春离去的背影,低声说道:“陛下就这么让他离开,就不怕流言变了个样子,与您想要的结果不符合?”
正始帝拍了拍大皇子的小脑袋,冰凉的手指摸得公冶正冷不丁颤抖起来,仿佛那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寒冰,冻得人发寒。
他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危险,却不知道是从何而来。
在莫惊春离开前,陛下的心情不是挺好的?
就算桃娘突然出现,也没见陛下有什么反应,只是笑意更浓了些。
可是大皇子只觉得越发危险,就像是喉咙上多了一只无名的手,像是要活活勒死他。大皇子忍不住往边上动了动,像是要避开正始帝的手指。
陛下也不以为意,收回手背在身后,安静地说道:“公冶正,一桩事究竟是黑,还是白,不是从一面看就行了。你的确是聪明,也聪明在正道上,不过,你只看到了表面,却没有看到内在。”
他冲着大皇子勾起个恶意的笑容,“从传闻出现的那一瞬,寡人要的,就已经实现了。”
往后种种,不过是附加。
成如何,不成,又如何?
总会有人比他更怕,更畏惧,更不知所措。
凡怕他,畏他者,便已经落入局中。
…
深夜,魏王府。
老魏王独自一人坐在正院,身边就连几个侍从都没有。
那几个他最是信重的內侍,也都让他赶出去了。
他身旁有几个一直跟着伺候的內侍,是当初跟着老魏王从皇宫出来,又到了封地,然后再从封地,到了京城,这么多年过去,魏王身边的老家伙,也就剩下这么几个。
年前的时候,魏王妃还寻思着要给魏王身旁多安排些得当的人,可魏王还是拒绝了。
魏王是个念旧的人。
他坐在那里,蜡烛的烛光显得有些微弱。
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屋内的光芒也有些晃动起来,隐隐绰绰,有些看不清楚。
魏王揉了揉眼,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突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啪嗒——
他顿住,猛地抬头看向外面。
“什么人?”他的声音威严,听起来异常沉稳。
只是因着年迈,所以听着有些虚弱。
“皇叔何必这么紧张?”
一道冰冷而低沉的嗓音响起来,却又夹杂着少许似乎被逗笑的趣味。
“只不过是深夜来访,所以显得有些急促,您可莫要责怪侄儿这情急之下的举措。”分明他才是那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却反倒强势掌控了这场对话的开端。
魏王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神色有些溃败。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