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抱着丈夫骨灰盒坐车回家的路上, 池柔柔想了很多。
她先是想,怎么可以让所有人都付出和康时一样的生命代价,包括她自己。
她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整颗心像是被扔在了火里, 煎熬着,焚烧着,只要深想一番,就猛地能出一身热汗来。
但冷静下来的时候, 她那颗烟熏火燎的心又被倏地塞入了积年寒冰之下,被厚重的冰块挤压着, 冷意像冰针一样密密麻麻地穿过, 她想要呼吸,但冰块的密度却阻碍了她,窒息感如影随形。
但不会死。
只是窒息着。
不会死去。
她好似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么想要解脱。
是这种感觉吗。
好像又不是。
她尚且还可以控制自己, 她只知道很难过, 她知道自己只要哭出来, 心就会麻木上一阵子,然后生活依然可以继续。
她只在悲伤,每个人都会经历的, 犹在承受范围内的悲伤。
康时呢。
他说很痛。
空气里像是藏了针。
那是什么感觉。
她的心忽然疼了起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但她好像通过他感受到了那股感觉。
此前她也有过,但他依然在她面前, 只要看着他,就好像可以治愈掉所有的不幸。
于是她忽略了。
直到他死去, 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世上不再有这个人, 此生可能都无法再见到他。
他被推入了焚化炉, 然后永久地长眠下去, 无法再看她,无法再对她笑,无法再拥抱她。
……她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
原来她怀念他只是怀念他的好。
世上没有他了啊。
他看不到他最爱的海棠来年盛开,看不到他用心的画作被人拍走,看不到世上唯一牵挂的女儿逐渐长大。看不到春日的娇嫩,看不到夏日的繁荣,看不到秋日的衰美,也无法再看到冬日一切即将重启之时的洁净圣洁。
他被这个荒诞的世界折磨至此,抱着希望撑过了一天又一天,可还没有来得及感受过幸福,就被绝望吞没了。
直到这一刻。
她才开始对他感同身受。
她想起他坐在窗台上泪如雨下。
她想起他控诉她的恶毒。
池柔柔发誓。
那一刻,当他哭的那一刻,她真的,真的在想,如果跟他一起跳下去,他是不是可以不要哭。
……如果当时一起跳下去就好了。
不要告诉他真相,然后两个人一起死去,多好啊。
离婚之时,他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
他眼中的爱慕与温柔那么坦然。
她回过头去,告诉他后悔还来得及。
他也没有收回目光。
倒回去想这一切,她强撑着自尊抬着下巴说出的那句话显得滑稽又可笑。
池柔柔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目送的哪里是池柔柔。
他只是在目送他的爱情与真实。
他清楚那日之后,他将辞别所有的苦难与幸运,这相生相伴的苦痛与甜蜜,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她以为他在留恋她,并为此沾沾自喜。
他一定意识到了,只是他已经无力去嘲笑她,也无力再端起自尊。
就在这时,她想起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以后,尝试做个好人吧。”
那极端的想法倏地便收敛了起来。
好喔。
隔了两个月之后,她在心里那样回答。
她要做个好人,用好人的方法解决这件事。
如果有朝一日可以站在他面前,她不需要撒谎,就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现在,真的是个好女人了。
她买了六把刀,其实想给自己和每个情人一人一把,但她想着,自己既然是个好人,那么就不能再去伤害别人。
最终她只是坐在警局里,安安静静地讲完了一切。
耳边落针可闻,她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了他们的震惊,她懵懵懂懂地想着,所有人都觉得她做的不对,那么,她一定是真的错了。
做错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伸出双手,请求对方把她拷起来。
但警方没有这么做,他具体问了池柔柔:“你有殴打过他吗?”
“没有。”她说:“我爱他。”
“那么……你有纵容情人殴打他,或者用利器刺伤他,从而导致其死亡吗?”
“没有进行身体上的伤害。”她说:“但我伤了他的心,我把他困在我身边。”她试图让大家明白她的可怕:“你听说过人贩子吗?他的父母就像人贩子,而我,就是买家,我们都有罪。”
警察哑然,道:“但……你和他的婚姻关系是合法的。”
出轨,只能在道德上谴责。
催眠,因为她没有对康时下过任何重手,没有利用对他的精神控制去威胁公众,也没有造成他本人的任何物理伤害。
所以……
所以,只是谴责罢了。
最终,也只是谴责罢了。
池柔柔懵了一会儿。
她说:“我这样,不算犯罪吗。”
她明白了。
不算的。
不算犯罪。
原来,她这样,在法律上,也不算是一个恶人。
就算她利用金钱交易困住了他,就算她对他强制催眠,就算她几乎要重塑他的人格,就算她最终逼死了他……
不算犯罪。
不算犯罪啊。
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荒唐透顶。
怎么会不算犯罪呢。
人口·交易难道不算犯罪吗?摧毁人格难道不算犯罪吗?一个人只要是自杀,就算知道了他是被人间接逼死,只是间接,就不算是犯罪了吗?!
如果有人为康时意难平的话。
如果他还有爱他的人,怎么办啊。
他们怎么办啊。
只能继续看着她这个人渣逍遥法外,然后咬碎一口牙齿,恨恨地望着她吗?
怎么会这么荒唐。
她又难过了起来。
原来她连向法律赎罪的余地都没有。
即便如此,但因为她的投案,警方还是连续传唤了其他几个人。
因为池柔柔已经提前把消息放了出去,公安厅前很快挤满了记者。
这次的信息实在是过于劲爆。华英总裁池柔柔,影帝池耀,设计师姜奕,医生肖津,秦家和贺家的接班人,这哪一个拎出来都足以成为新闻,但这一次,居然是这么一场狗血大戏。
池柔柔知道有人把她和他们当做了谈资。
她坐在婚房的阳台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电脑上自动刷新的评论区。
全是骂她的声音,全是对她的谴责。
淫·娃荡·妇,当代潘金莲,还有其他充满着男性暴佞的的下流声音,她甚至看到了有人P了她的裸·体,疯狂意·淫。
男性的辱骂,充满着污言秽语。
她很认真地看,很认真地想要感受到痛苦。
可是没有。
她只觉得这些一看就知道出自男性之口的辱骂十分可笑。
羞耻啊,愧疚啊,全都没有。
微信一直有人发来消息,是琳琳在告诉她公司的危机。
连续几天下来,秦家贺家和华英的股市都在暴跌,这一场舆论,几乎让所有人围观了一次龙头企业缓缓倾倒的趋势。
有些察觉出风声不对的,已经及时停掉了合作。
秦尤和贺宸皆焦头烂额。
但池柔柔不在乎。
她不在乎有没有钱,不在乎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不在乎父亲一手创建,而她也一样付出了全部心力维持的公司会不会在这场舆论之中毁于一旦。
有人把网络暴力形容成一场雪崩,但对于池柔柔来说,它实在太微不足道。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一个评论上:那个康时也是傻逼,居然为了这种女人搭上自己的性命,要是我,直接把她全家弄死,接手华英之后,不是要什么女人有什么女人?
池柔柔转发了那条评论,什么都没说。
评论区很快再次爆炸,显然大家都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在看,有些人针对这个评论再骂,可以看出是女性,更多的人意识到了她在看,于是骂的更加起劲。
在池柔柔转发之后,端坐在电脑边的戈雯挑了一下眉,淡淡道:“来活儿了。”
后方挤过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直接坐在她身边的电脑边,道:“照理揍一顿?“
“嗯。”戈雯说:“不报销。”
不报销,就是不要让对方知道他们是谁。
“行。”男人的手机在键盘上跳跃,飞速查了对方的IP地址。戈雯却看到池柔柔连续转发了几条,几乎全部都是自以为是辱骂康时的。
她静了一瞬,又叹了口气。
她一直呆在这里,就是知道池柔柔做出这一切,是为了报复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她想要所有人身败名裂。
她清楚池柔柔会自虐般地盯着那些骂她的人,但她的自虐行为总会终止。就算再怎么喜欢康时,她也应该是更爱自己一点,她清楚她早晚会被骂的不爽。
池柔柔就是这样的人,她可以自己折磨自己,但是别人又算得了什么东西,也配对她指指点点?
她以为池柔柔一定会忍不住把人圈出来,让她处理。
但她没想到,池柔柔圈的全是带了康时名讳的人。
她完全无视了那些对她的辱骂。
一旁的人挨个记下来,戈雯的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
是池柔柔。
“他死了,还被我带出来受人侮辱。”池柔柔说:“我真恶毒啊。”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在安慰我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
池柔柔笑了一下,戈雯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池柔柔盯着面前的火光,到底还是收了起来,道:“他不喜欢我学诗雅抽烟。”
“抽烟危害身体健康。”
“他真是个好人,对吧。”
“嗯。”
池柔柔吐出一口气,道:“我本来想把他藏起来,葬礼之后这件事就算了,可我还是意难平。”
“我知道。”
“阿雯,我很难过,但我除了生气,没有别的办法了。”
“无能狂怒。”戈雯说:“人都会这样。”
“我最终还是决定发泄出来。”她说:“我口口声声为了给他报仇,其实我知道,我就是自己咽不下这口气,事到如今,我还是自私的……也许他根本不在乎了,他都死了,他怎么在乎是谁伤害了他呢,他连我这个罪魁祸首都没有放在心上。”
“你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戈雯说:“你并不是自私的想要发泄,你是真的为他意难平,阿柔,你是世上唯一一个爱他的人,唯一一个会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所以,你想要报复,很正常。”
池柔柔沉默了一下。
“虽然我并不支持你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但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我只希望你尽快走出来。”
“好。”她说:“那我们不要做坏人了好不好。”
“嗯?”
“那些人。”她值得是那些辱骂康时的人,池柔柔分得清哪些是恶意哪些是善意,她知道那些路人是真的为康时意难平,哪些人是在借怒骂康时的窝囊和愚蠢发泄自己的戾气:“不要直接打残,太粗暴了,他不喜欢。”
“嗯。”
“让他们半死不活就好了。”她说:“最害怕什么,就让他们时刻处于可能失去的恐惧中,怕穷的人,就断了他的生计,有挚爱的人,就让他感觉随时好像要失去对方……当然了,他不喜欢伤害别人,所以,我们只是吓唬他们,不会真的下手,什么时候,他们精神崩溃了,发疯了,想要自杀了……再放过他们。”
“好。”戈雯说:“真是好人的做法,法律会原谅我们。”
她微微笑,道:“是啊,法律会原谅我们,毕竟,我们不会直接对他们造成伤害。”
“就像你这次一样。”戈雯说:“我听说秦尤的母亲又进重症监护了。”
“我的父母也是深受其害啊。”池柔柔说:“只怪他母亲身体太不好了,但要怪,也要怪他自己。”
“希望她平安健康。”
“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