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新丰县侯段熲,西州名将,白帽羌人都快被他杀绝种了,当日宫门案也是他动手将太学逮捕一空!二次党锢,更是他出任颍川太守,监控党人……这个人在洛中大街上走着,是没人敢正色看他车架的!”
“还有你们刚刚听到的高句丽……怕是之前都不知道高句丽是什么吧?我来告诉你们,高句丽和赵国一样,有五座城……但却有四十万人口,是赵国两倍!”
“张郡丞我问你,你们整个赵国所谓名族的权势,加一块有王甫一人权势大吗?”赵平依旧激愤难平。
“自然是没有的。”那张郡丞喏喏言道。
“那你们赵国这些在座的豪杰之士,加一块有段熲强横吗?”
张郡丞低头不敢言。
“至于高句丽,我已近说了,是赵国人口的两倍。这么大一个国,也是传承近两百年,不比你们这些大族短,但却须臾间灰飞烟灭。”赵平言至此处,却是忽然失控流泪。“你们说,以王甫的权势,段熲的强横,高句丽的深厚,却都亡于无虑候之手……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一群乡下土包子而已,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平日里在国中作威作福惯了,便自以为是……你们知不知道,他腰中那把形制怪异的短刀,乃是昔日并州方伯董仲颖所赠,蔡伯喈亲口所断,项羽之断刃!你们知不知道,当日在尚书台,太尉桥公曾亲口感叹,说这把刀锋刃为天下冠!我就问你们,这把刀拔出来,你们真还有命吗?!”
话到此处,赵平勉力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哭的更厉害了:“这种人,他要收权,你们认了便是;他要整治吏治,你们辞了便是;他要抑制豪强,你们跪下来便是……为何如此无知,为何要屡次鼓动,找这个找那个的?而且你们找别人便是,为何还要几次三番牵连于我?我不想活下去吗?我家中美妾十好几个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以为这锅真是用来煮羊的吗?!我当日见王甫的尸首,惊吓的都吐了出来,不想今日却要被你们连累,死的比王甫还难看……我求求你们了,给无虑候认个错,让他把锅撤了吧!”
庭院中依旧寂静无声……没办法,实在是自公孙珣以下,一时无人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经过这厮这么一闹,又说的那么透彻,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反而想明白了,那就是公孙珣根本没有必要搞什么烹饪艺术,他这一个大锅,怕是吓唬人的恶趣味多一些。
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赵平如此惊悚脓包之余,倒是让这些赵国的豪杰之士以及国中各大名族对公孙珣有了一个更加直观和清醒的认识。
说白了,公孙珣来的太快,本来就让这些人没有什么准备,然后他到了此地后也是第二日就走,然后那王专属就开始收权……着实让不少人没反应过来。便是后来打听到了不少讯息,却都是先做贼心虚,又因为申家的事情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所谓预设了立场的。
而人一旦预设了立场,那脑子便容易转不过弯来。
当然了,即便如此,当他们通过赵平和魏松的态度转变有了一些感触后,不也是决定认怂了吗?
而今日这赵平面对着一口锅的失控,那就更是让不少人省了不少事了。
“老朽无知!”思索片刻,郡丞张舒,也是张氏族长了,也是长叹一声,然后当即就对着上首的公孙珣跪下来请罪。“之前不识君侯威名,乃至于为人蒙骗,这才聚集了不少国中亲好,然后妄自来寻魏公……”
“如今这局面居然是你为的吗?”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正是。”
“张郡丞,”公孙珣豁然起身往前走去。“你如今应该也猜到了,魏公去见我以后,知道百姓为你们这些豪强所迫,宛如身处于那沸锅之中;而县中也因为你们这些豪强、官吏的不法,多有不堪之事。故此,他早已经与我达成一致,下定决心要助我涤荡这邯郸尺寸之地……既如此,你以为此事该如何了结呢?”
“如今局面,老朽并无他求,只愿君侯能够留我族中祭祀便可。”张郡丞俯身言道。“我愿意辞去此职,也愿意让族中配合县中清查账簿、卷宗,但有所缺,我们张氏都愿意补上,但有所犯,我们张氏也都愿意受罚,便是君侯觉得我为国中副署难辞其咎,我也愿意以身作则,任君侯处置……如此,君侯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赵国名族、国中显吏,纷纷出列下跪,俨然是做出了最低姿态。
而看着地上跪了一大片,从上面的魏松开始,到脸上还有泪痕的赵平,再到尴尬捧着酒壶的魏畅,全都松了一口气……早认怂了不就得了吗?!
然而……
“我以为不妥。”公孙珣走到张舒张郡丞身前,居然摇头拒绝了对方的无条件投降。
这下子,满庭之人齐齐变色,不要说这些跪着的人惊怒之下抬起头来,也不要说上首的魏松和一旁的赵平差点背过气去……便是如王仆陈郦、李氏族长、秦氏族长等一众喝酒看戏之人也是纷纷面有不忿。
人家都如此投诚到底了,还真要继续灭人族来立威不成?!边郡武夫,果然都如此残虐吗?!
“君侯有何言语?”张舒抬起头来愤然质问。“难道真要我们如申氏那般近乎灭族才能让君侯满意吗?莫非我们这些人权势能耐比不过王甫,罪责却比他更过吗?”
“张公哪里话啊?!”公孙珣一声感慨,然后忽然俯身扶起了对方。“莫非张公以为我这人只会拔刀杀人吗?正如赵平所言,我固然是手持项羽之刃,并被桥公称为外刚内韧,锋刃为天下冠。可赵平却未曾想过,我也是当朝太尉刘公的子弟,也是海内名儒卢公的子弟……我公孙珣除了一把腰中的刀子之外,也是讲道理的,刘师宽仁与卢师的法度也是学了一些皮毛的。再说了,咱们交心而言,真把你们这些国中名族给赶尽杀绝,那整个赵国还有人堪为吏职吗?乡中还有秩序可言吗?怕是连识字的都没几个吧?到时候秩序崩坏,又是谁的责任呢?”
庭中众人茫然失语,却又旋即大喜过望。
“魏公啊,”公孙珣扶着这赵国郡丞张舒,又回头看了眼上首的故鲁国相魏松。“你还记得几日前我们在马服山上谈及的赵国地理吗,就是阶梯的那个?”
“这……自然记得。”魏松此时也是大喜过望,自然是脱口而出。
“那张公。”公孙珣扶着对方和气问道。“你晓得你们赵国的地理吗?自西向东,先是太行山峰,然后是丘陵之地,最后则是一片坦途,宛如阶梯一般,一层压着一层。”
“家乡地理,如何不知?”张舒莫名其妙,但此时情形也由不得他不答。“不仅是我,怕是座中诸位都是一清二楚……君侯和魏公所言极是。”
“这便对了。”公孙珣看着对方轻笑道。“那我再问你,赵国之中,魏氏、邯郸氏、李氏,为世族,你们张、王、鲁、申为豪强,再往下如秦氏他们算是大户,大户下面还有平民、闾左……你说,为何有为官员到任不去碰世族,不去碰大户,反而都要打击豪强呢?”
张舒默然不语。
公孙珣不以为意:“我来说好了,乃是因为相较于世族而言,豪强无德;相较于大户而言,豪强不法……对不对?我让王叔治专属县务,他这人一丝不苟,绝不行攀扯之事,如此轻易牵连到你们,只能说明你们确实不德不法吧?”
张舒依然不语。
“但是,这些官员只知道打击豪强,却未曾想过,为何豪强会不德不法,”公孙珣依然和气,但也顺势松开了张舒的衣袖,转而扬声对着亭中所有人言道。“不瞒诸位,那日我与魏公立于马服山上,看到赵国地理分明,相互探讨,却是忽然有所得……”
魏松茫然捻须,也是一时不知所措,偏偏众人听得细心,也没人理他。
“你们想过没有,世族为何为世族?乃是因为其世代为官者,而既然能够世代为官,那他们自然可以修德修身,治学齐家。可若是一个有力大族不能世代为官……那他们能做什么呢?便只好转求地方权势和经济财货了,于是他们便大肆兼并扩张,然后不德不法!于是就成了豪强!至于大户……也就是被豪强压着,不能获取地方权势,不能大肆兼并而已,否则也会成豪强!”话到此处,公孙珣忽然负手笑道。“诸位,世族、豪强、大户……你们说,像不像是这赵国地理,层层阶梯,一层压一层,每一层之间都壁垒分明,不给他人活路啊?而这个道理,便是我和魏公有所得的地方了。”
不少人纷纷颔首,魏松却悚然而惊。
“张公!”公孙珣忽然收起笑意,正色问道。“我且问你,若是你家子嗣能够得一任孝廉,你还会放纵自己族人如此不法不德吗?”
张舒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位君候,也是陡然颤抖了起来:“若子嗣能有一份前途,谁又愿意不修德行呢?若我子能举孝廉,然后入朝为郎,我必然如魏氏这般广布德行于乡里啊?!君侯,我……”
“那边那位眼熟的秦氏族老……”公孙珣没有理此人,而是转而叫起了另一人。“我在你们里中看闾左穷困不堪,你却言你们族中并无违法之举。那我问你,若你族中子弟能有人复为一任国中功曹,主一国吏员考评,你还会与你乡邻百姓斤斤计较吗?!”
秦氏族老闻言当即避席下拜:“君侯恩德,若能如此,必然不负君侯期待!”
一旁张舒张郡丞恍然大悟,也是赶紧再度下拜:“君侯恩德,若能让我子得一份正大光明的仕途,张氏举族皆愿为君侯马首是瞻!”
“我怎么可能随手指一人为孝廉?”公孙珣任由对方拽着自己裤脚,也是再度失笑。“只是按照我与魏公在马服山上所论,既然如今赵国情形特殊,孝廉也是公推,既如此,不如魏氏、邯郸氏、李氏往后两年不举孝廉,大家在张王鲁三族中公推出来,再去寻国相定夺……而且,你的郡丞也是要辞掉的,不然其余郡中大户们一则不忿,二则也就没有去处了;不法之事也要有个补偿与了结,不然且不说我,我身后这位王专属也是不乐意的。”
“全凭君候吩咐!”张舒赶紧后趋数步,大礼相拜,复又转向上首的魏松,也是大拜不止。“多谢魏公高德!”
而王、鲁两家,乃至于其余七八个如秦氏这般的所谓国中大户,也是纷纷出列,高声谢过君候之恩,魏氏之德!
邯郸氏、李氏的两位族长皆是一脸不解的看向魏松,却发现这位前光禄卿之子,现尚书仆射之弟,故鲁国相,此时只是端坐于上,然后对着下方十余家拜谢自己的大族族长、族老,以及背对着他却握着那把项羽断刃的无虑候,干笑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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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能臣转任,多托他事杀州郡豪强以立威刑。”——《后汉书》.酷吏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