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色茫茫,渐起飞雪,随之而来的乃是战争某一阶段的结束。
话说,随着曹操战死,荀彧遁入汝南,燕军对曹操地盘的攻击变得格外容易。到了十一月份,也就是天子一行人辛苦逃到长江边上暂时……暂时喘了一口气的同时,所谓狭义上的传统中原地区彻底落入燕军之手。
其中,被高顺、徐晃、于禁围困在昌邑的夏侯惇与曹操长子曹昂选择了投降;
被杨开、田豫、田畴、张郃等人围困在谯县老家的曹仁,则在亲手安葬多个首级后选择了自杀;
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荀彧带着中原地区的某些士人、官员原本都已经走到了新蔡,却在曹操和吕布的死讯传来后选择了分裂……其中,大部分随行的士人因为吕布之死怀疑起了公孙珣此时的政治信誉,因而一时畏惧,所以选择了去汇合刘备,而荀彧本人却带着部分士人折返,并向进驻陈国的贾诩正式投降。
面对荀文若的折返,通晓人心的贾文和虽然也有些感慨,不过他却更加能够理解对方的心绪。
这其实非常简单:
首先,曹操死了,荀彧自然觉得已经没有人可以拯救汉室了,或者说到了这一步,哪怕似乎还有刘备这个选项,荀文若却也不可能再扔掉曹孟德标签去寻别人了。
其次,如果扔掉复兴汉室这个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和心结,荀文若也没有理由再去反对公孙珣,他是想看看公孙珣的将来的……至于说那些颍川、汝南、陈郡、沛国、梁国的士人们所耿耿于怀的吕布之死,在他这里更是不成立。不是说荀文若自带熏香,不怕臭气,而是他巴不得代替自己的侄子荀公达,亲眼看着吕布死在那里,以慰曹孟德之灵!
说白了,没了曹孟德,他荀文若又是什么呢?
到此为止,原曹操的地盘与徐州大部,还有南阳地区基本上落入燕军手中。
但冬雪既至,后勤辛苦,燕军攻势也不免稍微停滞,却是让刘备从容撤退到了沛国睢水以南的原始地盘,与回到汝南的鲁肃连成一片,勉强在淮北地区维持下来……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决战虽然已经胜利,最少淮河以北的地盘燕军是肯定能从容入手的,甚至明年开春后,失掉了大部分精锐和水军的刘备连长江防线都十之八九要不保,但光是入手的这个过程也要花上不少时间的。
再加上配套的整顿秩序、安抚百姓、恢复生产,说不得就要一年两载,才能真正尽收江北之地,并使之渐渐平稳。
而就在这个空隙,停在许县的公孙珣却忽然行动了。其人以燕国国主之名,连发数道旨意,旨意内容称不上石破天惊,但几乎每一道却都能算是力如千钧。
曰:罢燕国首相吕范,加大司马大都督,赐旗鼓旌节仪仗,代燕公总督豫、徐、荆、扬四州军政,统揽前线全军,抚慰士民,署任官吏,计略军功,并南下讨伐拒不交还天子的刘备,务必全取两淮。
曰:罢审配青州牧,以军功加列侯,食邑当万户钱,归邺下为左相如故。
曰:罢娄圭司州牧,以军功加列侯,食邑当万户钱,归邺下为右相如故。
曰:罢贾诩军师左将军职,以军功加列侯,食邑当万户钱,拜为首相。
曰:晋军师右将军荀攸为军师将军,为副都督,以战事未定,加列侯,不计食邑当钱,为大司马副贰,依旧掌中军,处刑赏军略。
曰:以镇东将军关羽为徐州牧,以军功加列侯,不计食邑当钱,统帅东线如故。
曰:暂以南阳属司州,以镇南将军程普为司州牧,加列侯,不计食邑当钱,统帅西线如故。
曰:出原广阳太守枣祗为青州牧。
曰:出原河内太守牵招为豫州牧。
曰:出原河东太守杜畿为兖州牧。
曰:出原天水太守张既为凉州牧。
曰:凡军中诸将、功臣,自枢密台正使韩当以下,此战领有确切通缉敌酋首级、俘虏者,除战死如郭援与徐兴外,皆以战事未定,暂加列侯以定名分,其余食邑当钱,具体封赏,皆以战事平息为论。
郭援、徐兴皆实封。
凡此种种,旨意接连不断,俨然燕公公孙珣早有腹案。而相较于什么出将入相,封侯食邑,州牧将军满天飞之类的东西,什么张鲁、韩浩、郭嘉、贾逵、庞德、马超、蒋干、朱灵、张卫、程武、杨俊等等等等这些身份奇奇怪怪的人被摘出来去做太守、寺卿、中郎将、骑都尉、郡都尉之类的旨意基本上就是记录一下就算了的感觉。
平心而论,这一大波东西基本上是早有预料的,忽然多了近一半的地盘和人口,肯定会有这种级别的封赏与调动。
甚至,等到一年两载后,江北彻底平定,除了将军们的侯爵要确定实际级别和食邑外,说不得还要再分州,而且可能还有传闻中的整顿郡国边界,到时候还会有更多的高级别人事调度。
只不过,即便如此,这里面有些任命由于过于敏感,还是让人浮想联翩。
比如说,吕范的大司马、大都督,代国主征伐,赐旌旗仪仗,这根本就是超阶的某种待遇了……要知道,吕子衡如今根本不需要这个东西的,谁都知道他就是燕国群臣之首,而此时出来总览全局,无外乎就是公孙珣给自己的‘功人’专门加恩,就是要补偿他长子之死,就是要给他超出臣子礼节的待遇,就是给他送额外军功,就是让当年穿不起鞋的穷光蛋以一个绝对的身份衣锦还乡!
这就好像前几日蔡瑁正式交出南阳之后,公孙珣非要马上就要返回邺下的娄子伯和程普一起领着几万兵从宛城出发去南边接收一般,本身没必要,但为什么不如此呢?
谁都知道娄子伯是南阳人,谁都知道他少年时因为自己的志向被乡人嘲笑,而如今谁也都知道他是以军略辅佐燕公定河北、关西、中原的第一人,然后还真的身后带着千军万马回来了。
这种东西真没必要,但真做了,反而会让人沉醉其中的。
而如果说吕范的出任还只是让人挑挑眉毛,表面上有所震动的话,那么在吕范出为大司马大都督后,居然是贾诩一跃而为首相,就有点让人忍不住议论纷纷,甚至有些出格讨论了……
毕竟嘛,虽然说无论是功劳还是才能,贾文和都绝对没的说。但问题在于,贾文和身为一个讨董时期才过来的降人,比他‘合适’的首相人选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审配、娄圭、王修这三位随便一个往前挪一挪不好吗?
公孙越、公孙范两位宗室重臣不可以吗?
便是董昭和荀公达上位都比贾诩强太多了,因为一旦董昭或者荀攸成为首相,甚至仅仅是成为三相之一,都必然会对中原和南方的传统士人与世族们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绝对能极大的安抚人心!
而且再说了,且不提董昭已经代行着左相一职许久了,只说荀攸的功劳和才能,甚至资历,都和贾诩一模一样的啊?
那凭什么是贾诩呢?
议论纷纷之中,尤其是对此反应最大的中原腹地,甚至有新降之人私下说,这是燕公杀了吕布引起部分降人疑虑,燕公为了摆脱这次纷扰,故意为之。
因为杀了吕布和贾诩做首相的事情一起摆出来以后,所有人都会更在意为什么是贾诩做首相,而无人再继续在意什么吕布一般……吕布不就是一个武夫吗?粪坑……也就是粪坑失足了。
而首相,那可是首相!
区区关西一毒士!
但是公孙珣注定听不到这些金玉良言了,实际上,最近因为全取中原而有些任性到‘桓帝仿佛’的公孙珣连荀彧和夏侯惇都没接见,便于冬雪纷飞之日,引三千义从北走,却是往旧都洛阳方向而去了。
到此为止,随行的义从们,尤其是终于恢复原职的王粲议论猜测,一度真心以为公孙珣来此处是想搞点什么政治秀,挖个宝贝,然后再进一步什么的,他甚至提前预备了一首诗!
当然了,有这样的猜想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官渡一战后,燕公天下十入七八不说,汉室也愈发不成样子,居然从黄河边上逃到长江边上去了,听说路上还闹了内讧,皇后都造反了。
而且再说了,此行燕公可是带着自己长子,已经束发上过战场的公孙定同行的,由不得人胡思乱想。
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因为等到了洛阳以后,燕公确实停下来又让人搜索了一遍南宫、北宫的废井,似乎真要挖什么宝贝……但没有结果后,其人居然即刻启程,直接便让新任文护军司马懿和武护军马岱继续开路,径直往弘农方向而去,并于腊月时分越过已经封冻的大河,来到黄河对岸的王屋山中。
这下子,众人才恍然大悟——燕公是来祭拜其师刘昭烈的。
祭祀仪式格外严肃和正式,而且规格格外之高,燕公本人亲自带着长子还有所有参与祭祀者沐浴静候七日,然后择良辰奉上三牲,是为太牢。
然后,让人意外的是,祭祀完毕后,燕公本人居然又亲自执项羽断刃,割取三牲之肉分予长子公孙定及诸多随行义从去涮肉,说是不该浪费。
这是之前礼仪中绝对没有的事情,但此时随行人员中除去素来哑巴的王象和忠心耿耿即将出任河东太守的韩浩以外,地位最高的不过是刚刚履任护军的司马懿和马岱这二马而已,也无人敢质疑燕公,甚至王粲又主动跳出来解释,这是燕公开简朴实用之风,以后祭祀都该如此!
就好像当年汉高祖强行自称黑帝一般故事!
对此,虽然随行义从和幕属中的士人倒也都无所谓……因为就好像古希腊的神仙只用闻香气,祭品都是祭祀们吃一样,对于祭品的浪费,儒家先贤们肯定是有讨论的,尤其是之前几十年日子一日不如一日,节葬、简礼之说越来越受推崇,邺下也素来讲究一个实用,倒也不至于引起大家不满。
而且燕公自己解释的都很到位——以刘师之宽仁豁达,真要是活过来,也乐意看到自己学生带着一群年轻人吃他家的肉!
总而言之,事情尚显顺利,唯独王粲这几日上蹿下跳,强行解释,强行燕公事事都是对的,不免惹来一些耿直之人的腹诽心谤。
但很快,这种诽谤也随着三位意料之外的重臣突然到达河东王屋山,而彻底消失不见。
来人乃是御史台正使田丰、镇北将军公孙范、镇西将军公孙越,公孙越甚至还带来了在长安闲居的公孙瓒长子公孙续至此。
这三人,两个从邺下出发,一个从凉州出发,还偏偏都赶到了祭祀完毕的第二日先后到达,必然是受了燕公召唤。
“殿下有三件事情做差了!”田元皓甫一到达,只是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以示庄重后,便立即在王屋山下的刘家堡里黑着脸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
“元皓请讲。”
刘松去了邺下为官,公孙珣干脆堂而皇之的占了人家的宅子,在后舍炕上喝酒的时候都不带穿鞋的。
不过,随着公孙珣和田丰开始对话,四个之前也没穿鞋的人,也就是公孙范、公孙越、王象、韩浩四人了,立即下炕穿了鞋,只有公孙珣一个人继续在炕上披着大氅,看公孙定和公孙续在炕前翻火温酒而已。
可能是因为没在朝堂之上,也可能是因为这三件事憋在心里许久了,所以田丰也不顾及这些小节了,立即就在下方正色相对:
“其一,将相为国家内外严重所在,岂能一朝同时反覆?不是说吕相不可为大司马大都督,也不是说贾文和、审正南、娄子伯不可为相,但为何不能稍作顺序,以备不测?之前半月,大司马未至军前,而殿下便已北归,若前线有变如何?而若说前线还算有一位能主中军的荀公达在彼,那臣与镇北将军出邺下之前,邺下七相一朝去三,而三位新相彼时皆在河南,中间相隔十余日,最关键的中枢三相居然只有一位代行左相之任的董冀州在任!若是出了什么大事,谁来处置?!”
公孙珣认真思索了一会,却是肃然颔首:“元皓说的极对,这件事情是孤错了……本来是想着太后在河北,我来河东,且前线刘备已无野战兵马,诸事安稳,大局不足为虑,却忘了将相制度关乎国本,确实不该如此草率,应该在内部制度上有所防备。就按你说的来,以后将相更迭,一则中枢三相不得一时去其二,二则七相不得一时去其三……以成定制。”
田丰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却继续肃容言道:“其二,殿下以国公代行天下民主,自然有任免天下官吏之权责,天下人也不会质疑殿下的任免,尤其是此番任免多牵扯到中原新得之地,殿下在南面也本有临机处置之权,可不少官吏依然是发往河北为任的,或由河北离任……殿下既然设了三省六部四台十二寺,就该稍微尊重制度,最起码要有备案和流程往邺下快马走一遭再传命,何至于白马纷纷持文书四面而去,州牧府君纷纷自行呢?”
公孙珣犹豫了一下,但依然再度颔首:“元皓所言是有道理的……此事确实还是该尽量放权于邺下,但请元皓念在之前尚为战时,且战场极大,所以不必苛责过甚。因为有些事情本无定论,未必就是谁对谁错,无非是权重之论而已,而孤也已经下定决心,此战之后还是要将权重尽量归于中枢的。”
田丰缓缓捻须颔首,然后却又再度严肃起来:“殿下,吕布何罪?!”
公孙珣静静看着早已经温热却没有被端上的酒樽,也是忽然失笑:“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