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两章万余字)
杨悫是李从璟亲自去请到洛阳来的,斯时太子引才之心可谓真切,然事到如今,李从璟罢免杨悫学院祭酒的职位,亦是半分犹豫也没有。
正如王不器所言,百家之学,取舍有道,天下士子,良莠不齐。杨悫想要以他的后人们侍奉赵宋的那一套,来侍奉如今的大唐,李从璟可不管他是不是大教育家,下令革职都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他这一句话,使得满堂具惊。
但太子接下来的话,才是会被大唐的所有读书人,一直铭记的内容。
李从璟站在矮台上,面对大大小小各家各业的学子,郑重开口:“朝廷兴建学院时,本宫就曾说过,‘使善医者医人,善吏者治吏,善礼者掌礼,善工者治工,善财者理财,善兵者治军,善刑者掌法,善学者治学’。这是朝廷兴办学院的初衷,也是本宫对学院学子的期望,更是大唐对天下读书人的要求!”
“百家学说,无分对错,百工匠人,无分贵贱,百业才子,无分尊卑——这,就是朝廷对待天下才学的态度。我大唐要的不是兴旺哪一家学说、哪一派思想,我大唐要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何也?一家一派之学说,有其精华亦有其糟粕,谁能得十全十美?取其精华、舍其糟粕,才是大唐对天下学说的态度!”
“我大唐要的是百业俱兴,耕者有其田,商贾有其货,医者有其药,工匠有所作。我大唐要的是天下兴旺,民富而后国强。我大唐还要有百万甲士,能征战四海;我大唐亦要文风鼎盛,有千载文章。但我大唐最需要的,是一个个腰板笔直、胸怀广大、眼界长远、能辨是非黑白、敢于建功报国的唐人!”
“百年后,千年后,或许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一座座城池化为平地,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许多东西都会变,或许东西都会失去,但本宫希望尔等记住,大唐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不会变也永远不能变,那就是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唐人!不是宋人,不是齐人,不是梁人,不是陈人,是唐人!是中华这片土地上,只出现过一次,独一无二的唐人!”
“唐人在,则大唐在!唐人不亡,则大唐不亡!天下有亿万之众,江山有万里之远,大海更是广阔无边,但谁要是敢打折唐人的脊梁,谁要是敢玷污唐人的心灵,谁要是敢抹黑唐人的双眼,本宫就取他头颅,再灭他九族,挖他祖坟,再挫骨扬灰!本宫要你们今生生在大唐,今生便不悔,若有来生,本宫还要你们以生在大唐为荣,本宫要你们愿意生生世世为唐人!”
礼堂中的人不禁都站直身子,一双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太子身上,但凡学院学子,人皆有豪气,甚至是虎狼之气,更有的人,双眼泛红。
李从璟环视礼堂内千百个读书人,“如有大唐功业有成,十年后百年后,你们远居长城之外,在大海彼岸征服新土,而后开枝散叶,你们也会把那里,刻上大唐的名字!你们也会将你们脚下站着的地方,称之为大唐!你们也会告诉一切你们见过的人,你们是唐人!这,才是本宫想要的,才是大唐想要的!”
“今日,你们告诉本宫,大唐的治学治国学说,是该是圣人先贤的教诲,还是该是唐人容纳百家后,顺应大唐需要产生的新学说?”
“礼仪?仁义?诚然,这些东西不能丢,但这绝不是我大唐,令天下臣服的依仗。江南有逆臣贼子,则遣王师甲士讨之,诸边有外族侵扰,则遣王师甲士讨之,海外有膏腴富饶之地,则遣王师讨之!”
言尽于此,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人永远不需要明白,李从璟看向王不器,“王博士!”
王不器拱手执礼,“臣在。”
李从璟眼神坚毅:“大唐以律法治国,以忠义礼度育人,本宫要你编撰学院教材,以此为本,为我大唐教授学生!本宫要的学院学生,知礼仪,识法度,明忠奸,辨是非,忠君王,爱家国,不舍先贤教诲,而又能开拓进取,先做唐人,而后能外征不臣!在内,出仕,则能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不出仕,则能有助于百业兴盛,在外,从军,则能征战不臣开疆扩土,从文,则能治理大唐新得之地,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一言以蔽之,德才兼备,是君子,也要是虎狼!”
王不器一头一片凛然,因为他知道,李从璟这话不仅是学院的“校训”,也是对大唐所有士子的要求,而学院作为实践李从璟这等思想的前哨阵地,承担着为大唐读书人开天辟地的职责!
“臣谨遵太子教令!”王不器深感责任重大,也感到极度的荣耀。
李从璟微微颔首,又道:“学院祭酒原本官拜从三品,现今,本宫教令:于学院设大祭酒一人,官拜正二品。王博士,现以你充任!”
王不器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感激涕零。如今六部尚书也不过三品,只有尚书令才是二品,知道这是因为他责任重大,李从璟先给他正了名,心中哪里还能不一片火热,“拜谢太子殿下!”
“教材编成,抄送演武院一份!”
论学堂之事落幕,礼堂的先生、学生、士子们,不少都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惊诧中,对今日太子的“谆谆教诲”一时还无法完全消化吸收,脑海中正是各种思想与念头,在交替闪现、彼此交锋、厮杀不休的时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赵普起初被李从璟描绘的未来所震惊,激动得不能自己,情绪稍稍平复后,就双眼清明神思纯定。
今日太子的种种言论,他早在入学的时候就听过了,而且理所当然的认为“情况不是本该如此吗?”
学院的许多先生,平日里可不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
虽然先生们没有太子这样的口才,意思无法表达的像太子那样全面而动人,但根本上总是不差的。
赵普边走边想着,觉得礼堂里那些大人们的诸多奇怪的反应,真的是太奇怪了。
不时,他的肩旁上就搭了一条小胳膊,李重美的声音紧接着在他耳旁响起,这厮一边吃着梨子一边道:“方才太子一番话真是精彩绝伦、无与伦比,听得我可是血脉喷张、不能自己——外征四海,在大海彼岸刻下大唐的名字,把脚下的土地都叫作大唐,多振奋人心啊!我日后一定要建功立业,以四海之材养我大唐之强!”
这位与赵普“不打不相识”的公子哥,近来估摸着是学业有所长进,是以恨不得把自己新学的所有好词都掏出来,也不管它们用的恰不恰当。
少年心性,赵普听到功业当然也不免激动,抱着书册道:“内征贼子,外征不臣,天下之大,唐人何处去不得!我日后也要做公辅,为大唐社稷立功勋!”
李重美约莫是没想到平日里性子安静的赵普,竟然也有这等豪情壮志,立即像是看到知己一样,跳进来雀跃道:“好啊,赵兄,想不到你也跟我一样!咱们这可算是志同道合了......得去喝一杯!”
“喝......一杯?不大好吧?”
“豪情动人,哪能不饮酒!你不会怕了吧,你方才还说要征战沙场呢,连饮酒都不敢?”
“谁不敢了,去就去!”
“哈哈......”
两个十岁的孩子,已经初具雏虎之气。
教育,得从娃娃抓起。
“少年强则大唐强啊!”李从璟瞥到赵普与李重美,微笑意味深长,他脑海中浮现出二十年后,这些从学院里走出去的大唐年轻虎狼,并肩征战四海、治理邦国的场景。
那该是何等美好的时代,何等兴旺的大唐啊!
心头打定主意,等到学院的教育初有成果,就得马不停蹄将学院之制推向全国,建立中等学院初等学院的分级体制,李从璟收回视线,对跟在身旁的王不器道:“杨悫暂时还可留在学院任教,若是他还抱着先前那套想法,则当立即清除出去,戚同文的想法如何,大祭酒可跟他谈上一谈。不仅他两人如此,学院的其它先生亦是这般,学院既然已经建立,往后就是一个挑选适合他的人的过程。”
对此,王不器自然无不应诺。
交代完诸事,李从璟就离开了学院。
查文徽、陈陶、史虚白离开论学堂后,便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出了学院,三人站在街上,看人来人往,才稍稍缓了口气。
“眼下大唐虽然大兴贡举,但取士的科目本就有了诸多变化,偏重经世致用,今日闻听太子在学院之论,可见这会是日后大唐对读书人的要求,你我士子该当何去何从?”查文徽感慨道。
陈陶沉重道:“太子之论,恕我不敢苟同。”
“史兄以为如何?”查文徽又问史虚白。
史虚白微笑道:“我倒是不这般认为。朝廷有雄心壮志,难道不是好事?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是自古如此?要我看,读书人就不该矫揉造作。”
陈陶摇头,气愤而又悲痛,“史兄之言,我亦不敢苟同。”
许多日后,陈陶离开洛阳,自此隐遁山林,终生不出。不只是他这样,很多士子也是这样,尤其是儒家士子。
李从璟闻知后,不过说了一句“天下士子,良莠不齐,朝廷选拔士子,原本就是择优劣汰,这些士子自知学识于国无用,主动离开洛阳,是为有自知之明,倒也帮朝廷省了些力。”
又许多日后,查文徽一身白衣,拜入学院,与赵普、李重美成了同窗。
......
岳州。
城外,四万殿前军并及武昌军,日夜攻城缀,海潮般要将城池淹没。
“两军战至今日,北贼已然攻城近二十日,未尝有片刻停歇,若是王师再不来援,这岳州只怕是守不下去了。”城中,守将面色忧愁的对宋齐丘道。
“旬日间,朝廷派遣水师战舰千余艘增援岳州,已是仁至义尽。”宋齐丘沉着脸,“若是岳州连数月都不能坚守,我日后还有何面目面见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