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贵妃一巴掌打在他的小手上,骂道:“人家都要你的命了,你还不知好歹地贴上去,你这个傻子!傻子!”
奕远满心茫然地看着奕展,看不清他伏在地上的脸。
奕远瘦长的指抚着灯笼:“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嘴角噙的笑忽然冷下去,声线下沉,“也只有那一次不是成心的,是不是?皇兄?”
五岁的奕远溺水后“卧床”休养了足足十几天。实际上第二天他就活蹦乱跳了,被琅妃命令不准起来,更不准出院子。探听消息的小宫女飞奔来说皇上要来看他时,琅妃把他按进被窝里,令他做出虚弱的样子,说这样父皇才会疼他。
父皇来到床前,果然疼惜不已。原本一脸愤怒的琅妃面对着皇上时变得柔弱比,站在旁边不住地抹眼泪,父皇免不了又安抚一番:“是奕展的,我已罚他禁足一个月”。
琅妃猛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道:“他险些杀了奕远,皇上就只罚他禁足?”
皇帝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小孩子玩闹出的意外,你还要怎样?”
“小孩子玩闹?”琅妃的声调陡然高了起来,“小孩子玩闹能将奕远的脑袋按进水里?奕展也那么大了,不懂得人会淹死的么?”
皇帝勃然而怒:“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要把谋害手足的罪名加到太子头上么?”
原本希望利用溺水事件削弱皇帝对太子的好感,不料反被指责,一向受宠的琅妃情绪顿时激动起来,口不择言:“皇上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娘俩想谋害远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啪”的一声,皇帝一掌抽在琅妃的脸上,将她打倒在地,龙颜盛怒:“朕不知道!朕从未听说过这等荒谬之言!你……”他指着呆呆捂着脸坐在地上的琅妃,“你跟你父亲一样,越来越骄横度了。”
原本藏在被窝里的奕远见母妃被打,吓得溜下床来跪在地上哭求:“父皇息怒,不要打儿臣的母妃。”
皇帝嫌恶地看他一眼,甩袖而去。奕远爬到琅妃身边,喊着“母妃、母妃”,不知多久才唤回了她仿佛离体的魂儿。她抱住儿子哭道:“远儿,远儿,明明是你被欺负了,你父皇却怪罪我们。你记着,这都是那两个人害的。”
奕远怯怯道:“皇兄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想……”
“傻孩子!”琅妃泪眼圆睁,恨铁不成钢,“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我告诉你,皇后怕你抢她儿子的太子之位,早就想除掉你了!你可给我长点心眼吧!”
……
奕远轻轻敲着灯笼,低低道:“我母妃是个任性的女人,又好强,又一根筋。傻。我那时小,她说你是故意想淹死我,我就信了。那天晚上,我听到墙外传来两长一短的猫叫。那是你我以前约定的信号,以学猫叫约好跑出去一起玩。我就倚在墙内,却没有应答。我听着你一直叫一直叫,叫到最后哭了起来。你怎么能哭呢?让人听到一只猫在哭,多奇怪。”
九蘅静静听着,看到奕远含笑的眼中浮起薄泪。
他接着说:“那一次我没有理你,以后有几次碰面,你总试图跟我说话,我都冷淡相对。后来,你也不理我了。我们渐渐长大,却再也没有一起跑到御花园玩过了。我给予你的冷漠你学去了,也以冷漠对我,一次玩闹的溺水,把我和皇兄隔开,好像永远也走不近彼此了。其实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也明白了。我们怎么可能走在一起呢?我们的母亲在后宫是死敌,我们的外祖父在政事上是死敌,我与你,也注定了要你死我活。在父皇面前,在尚书房里,在校场上,我们一直较着劲,而我,总是输的那一个。你一定很开心,是不是?你很优秀,我知道。可是你也要知道,你能赢,是因为父皇向着你,所有人都向着你,每场明里暗里的比试都是不公平的。”
“母妃从那件事以后就失宠了。若她能委屈求全,或者尚可偷生。可是她是个不服输的女子,那一股子不得了的斗志,在父皇眼里是觊觎太子位的难看吃相,终于把她自己作上了绝路。她被打入冷宫的第一个晚上,就悬梁自尽了……”
九蘅不小心把一个杯子碰到了地上。赶忙捡起来,掩饰着有点复杂的神色。神游般的叙述被打断,奕远不悦地看过来。她忙说:“抱歉啊,我听得太入神了。”
奕远点了下头,对这个好听众表示满意,终于想起来该跟听众有点互动,问道:“你猜,我母妃真的是自尽的吗?”
她握住杯子,顿了一下,答道:“我猜……不是。”
“当然不是。”他的眼中栖息着地狱般的火光,“她是被人勒死,又挂到梁上去,伪装成自尽的样子的。那么,你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吗?”
“是皇后吧。”她飞快地答道。不能直视他积蓄着痛苦、仇恨和疯狂的目光,不自觉地低头避开。
“是个人都会这么想,是吗?母妃多年来一直与皇后针锋相对,一心想把皇后的儿子拉下太子之位由我取而代之,皇后也恨她恨的要命,所以在母妃被打入冷宫的时候,正是杀她解恨的好机会,还可以轻而易举地解释为母妃一时想不开而悬梁,是不是?”他的嘴角浮起嘲讽的笑,“你与那些人想的一样,以为是皇后下的毒手。可是不是。不是皇后。”
九蘅没有吭声。她一个长在民间大宅、未接触过宫廷的少女,就算是听了他前面的一番话,也不能那么麻利地给出这场关于深宫谋杀真凶是谁的答案。“凶手是皇后”这个答案不是她给出来的,而是来自很久之前遇到的一个美人偶。
青蜃宫的美人偶阿琅。
第136章为何要这么恨你
九蘅下意识地以为是发生在当朝、近年的事,没有想更多。这时回想起来,当时听美人偶讲述她的经历时,阿琅并没有说那是哪一年的事,没提及她的残念附在青蜃做的美人偶上已有多久,藏于地下脱离人烟的一妖一偶忽视了时间流逝,实际上,青蜃被鱼祖骗着以少女碎块拼合“新肉身”时,老皇帝早已驾崩了,阿琅却仍在做着重回宫中夺回圣宠的空梦,以至在死后犯下了血债累累的罪孽。
九蘅万万料不到有一天她会来到宫里,听阿琅的儿子讲述阿琅悲剧的前生。个中机缘巧合不得参解,不能尽言。九蘅感慨万千,深叹一口气。
奕远注意到了,问道:“方姑娘猜出是谁了么?”
“啊,没有。”她答道。他的母后死后又制造了更多悲剧的事,她不想说出来。他还是永远不要知道吧。
奕远猜不出她心中的一番惊涛骇浪,沉沉给出答案:“是父皇。”
九蘅一愣:“他为什么这么绝情?”
“绝情?什么情?夫妻之情吗?是啊,母妃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可是这皇宫里哪有情字可言。不是玩物,便是操纵朝政的工具而已。母妃被打入冷宫之前我那在朝为官的外祖父已获罪入狱了,但那硬扣的罪名不够牢固,父皇不太满意。就在母妃被害那天,外祖父在狱中破口怒骂,说了些欺君犯上的话,坐实了谋反之罪,父皇就把他杀了,总算是遂了心愿。”
他嘴角挂着笑弧,眼中却毫温度,“现在你明白了吧?父皇的目的只是权倾朝野功高盖主的外祖父而已。可怜我那母妃,她嫁给皇帝时是拉拢重臣的纽带;她受宠时是稳住朝堂的定心丸;她失宠时是兔死狗烹的借口;就连她的死,也是杀死她的父亲的工具。可怜她从来就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命数,自始至终都在努力给我争夺太子之位。可怜可悲的傻女人。”
“母妃死的那年我十七岁。听说她是被用白布裹着抬出宫去,烧成灰装在坛子里,草草掩埋。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那一天我在干什么呢?你还记得吗?”
九蘅一愣,不知奕远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抬头看他,果然,他的目光转回了灯笼上,思绪仿佛瞬间被焰苗吸引进去,好像听众不是九蘅,而是这盏灯了。
他对着灯,脸上浮现恨意,一字一句道:“我在参加太子哥哥的生辰贺宴。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山珍海味,觥筹交。你还记得我笑着举杯向你祝贺的样子吗?我的笑容,好不好看?”
世上唯一爱他的那个人死了。死于肮脏的谋杀。
他却不能送她一程,不敢祭奠,不敢哭泣,不敢流露一丝一毫悲伤,不敢不笑。
“你说,我能不恨你吗。”他轻轻敲着灯罩。
“我记得那天只有一个人没有笑。”他说,“你没有笑。”
端坐在上方身穿明黄太子服的奕展脸色微微发白,定定看着笑着朝自己举杯的弟弟,没有反应,没有回应。
从那年的溺水事件后,他们就反目成仇,针锋相对,暗里有刀,明里见血。奕展从未让着他。今天奕展大获全胜,琅妃死了,琅妃的父亲倒了,奕远再可能来抢他的太子位,他赢了,奕远一输到底,一败涂地。
奕远对着灯说:“你赢了,那天还是你生辰,双喜临门,你为何不笑呢?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呢?奕展?皇兄?……哥哥。”
“你以为那样我就不恨你了吗?我恨你。我恨你母后。我恨父皇。我恨你们每一个人。”他极轻极轻地说出这些话,虽有那么多恨字,语气却像情话一般轻柔。